缺月梧桐

第二十七節 地獄火(三)

第二十七節地獄火(三)

“哐!”一聲,后門又被拉開了,在“少掌門!”的驚呼中,韋全英搖擺的身體轟然倒地,身體燃燒的余光中,黑色的灰燼沖天而起,如同漫天的黑色蝴蝶繞著他在翩翩起舞。

很多人都有夢寐以求的東西。

夢寐以求的東西往往是難以得到的東西。

有多難就代表著你最少要付出多少。

甚至你拿命去換都得不到,但更要命的卻是你渴望的不惜生命去換!

但當你得到了這朝思夢想、夢寐以求的東西的時候,是怎么樣的心情?

興奮?

痛快?

震驚?

快樂?

都不是。王天逸感到一陣陣的空虛,內部的身體東西好像融化了,身體空蕩蕩的。

他站在瓢潑大雨中,豆粒大的雨點砸在身上卻毫無感覺,背后傳來陣陣的慘叫聲,這位好像連觸摸都無法觸摸到的仇人,自己和他比起來,應召同螞蟻和大象的區別,而這只大象現在卻在焚身大火中做著最后的掙扎,每一聲慘叫都讓王天逸身體里的東西融化的更快。

滅門仇人已經完蛋了。

在這黑暗里,孤零零的一個人,遍體鱗傷的他拉著腿拖過積水的街道,前方有碩士,有黑暗,有敵人,有死亡,但絕沒有希望。

“已經無所謂了。”王天逸木木的臉上抽動了一下,他慢慢的拖著腿朝前走著。

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背后的瓦檐上傳來一溜大響,好像有人從上邊滑了下來,接著地面又一聲大響,后門被拉開了。傳來了一聲震驚的慘叫:“少掌門!!!!”

王天逸搖搖晃晃地停住了腳步,他慢慢的轉過了身子。然后他看到了劉元三,對方也正在看著他。

剛才熟悉這個木材店的王天逸一進門,就拉倒了門后的大量的木板死死的堵住了門,劉元三怎么也踹不開,突然之間,門里的打斗聲音微一停歇之后響起了凄厲慘叫,他情急之下跳上屋頂。繞到后門,在濕滑的屋頂滑下來之后。顧不得管前面踉踉蹌蹌的王天逸,先去看韋全英,因為兩個人在屋中死斗,既然現在王天逸可以活著出來,那么他們地少掌門危矣!

果然,就在他面前,韋全英倒斃在了屋子當中。

雨中。兩個男人定定的望著對方。一個憤怒而震驚,一個冰冷而漠然。

渾身被雨水打透,應該感到冷,但劉元三凝視著身前不遠包裹在黑暗中地男人,胸口卻如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

對死亡的恐懼。對敵人的仇恨,對危險的援手把身為同袍的人緊緊連在一起,這是一種堅韌而火熱的感情紐帶,只有身處殺場的戰士才能體會到。

而切斷這堅韌而火熱地紐帶帶來的就是對敵人的憤怒,每切斷一次就會加深一次仇恨,

羅天是自己兄弟,韋全英是自己的頭領和少掌門,對劉元三而言,他們都是同袍。

但他們都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殺他們地兇手就是眼前這個雨中的人,他那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絲的愧疚和恐懼,有的只是漠然,好像殺的不是他的兄弟同袍,而是捏死兩只無足輕重的螞蟻!

這簡直是罪該萬死!

這該死的漠然!

劉元三只覺胸口的烈火砰的一聲爆炸開來,炙熱的熱流如同沸騰的開水一般流過全身每寸肌膚,連上面的雨水在這瞬間都好像被炸飛了開來,兩行熱流不受控制的沖出了眼眶,滑到了腮下。

“王天逸!”劉元三大吼一聲,挺起了長劍,身體如飛行的箭矢沖破雨幕,腳步如咚咚戰鼓敲響了黑暗的街道,眼里為同袍陣亡流下的淚水,合著雨水飄散在風里。

劉元三朝著王天逸疾沖過來。

看著敵人,王天逸面無表情的從街邊揀起了一根竹竿,咔吧一下折成兩戴,當一戴旋轉著被丟進水里的時候,另一段卻被牢牢的握在了手里,仿佛握著最鋒利的劍,王天逸踩在水里的腳步一動都沒有動,身體卻微微躬了起來,冰冷的眼神盯著對方,好像釘子砸進了對方的肉里。

王天逸一夜苦戰,全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手里只握著一根竹竿,而劉元三身體完好無損,甚至今夜根本還沒戰斗過,所以手里的長劍雪亮,誰能生還好像是沒有懸念的問題。

但人不是一堆會動骨頭和肉那么簡單。

人有心。

禪語問:“風過幡動,風動?幡動?”

答曰:“心動。”

真實中最可怕的事情也沒有你自己幻想出來可怕!

劉元三心里的王天逸又豈非一個隨隨便便拿著竹竿站在雨中的受傷人那么簡單?

冷酷、危險、兇猛、愚蠢、厲害的難以戰勝、行事難以理解,這些就是被王天逸毆過的劉元三心中對他的印象。

于是在王天逸那漠然冰冷的眼神釘子般的注視下,劉元三每沖進一步,就感到壓力大一分,在他眼里,好像王天逸身體周圍包裹著巨大的黑色漩渦,愈靠近就愈難受。

這是王天逸昔日投射給他的恐懼在心底翻涌起來,如同平靜的溪底泛起了沉積的黑泥,他又想到今夜王天逸的大開殺戒,兇狠得那么多高手都擋不住,而現在自己居然和這個兇獸一對一!沒有任何友軍!這個想法又如同一只手猛力攪動著溪底,讓這小溪更加的混濁。

恐懼壓過了仇恨和怒火。

他心亂了,故而腳步跟著亂了,他越沖越慢,眼睛對著越來越近的王天逸越睜越大。那里面的怒火越來越少,而恐懼越來越多。

劉元三心亂了。而王天逸的心好像死了。

仇敵寇首已經死了,父母之仇已經算報了,這對以二敵十五的他來言,已經是實現了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胡不斬沒有來匯合,這說明他兇多吉少,追襲他的敵人盡早會在這巴掌大地小鎮找到自己,加上甄仁才他們。敵人還有六七個,而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筋疲力盡的隨時都可能摔倒在這雨夜中。

能殺韋全英就是全勝,至于自己被青城其他人殺死是理所當然的。

這種情況下的他還會在乎生死嗎。

王天逸不要命了?

不是。

而是他根本不考慮“不要命”這個問題,大仇得報的王天逸自知必死,所以不在乎了,反復的搏命廝殺留給他的只有“殺”地身體本能。

所以當劉元三的長劍在雨幕里對著他胸膛飛來地時候,他身體動也不動,就像一塊矗立在黑暗里的石頭。只有手里的竹竿發著呼嘯的聲音。沿著漠然拓開的路線朝劉元三眼睛猛刺過去。

同歸于盡對王天逸而言是賺了!

刺瞎對方一只眼睛對王天逸而言也是賺了!

哪怕是劃破對方地面皮對王天逸而言也是賺了!

就算什么都刺不到,自己現在就死在這冰冷雨里,對王天逸而言也算賺了。

他根本無所謂了。

竹竿太輕,以致握在用慣長劍的王天逸刺出來之后快的驚人,但以劉元三的身手絕對可以一矮身或者一偏頭閃開。然后一劍捅進敵人身體。

這需要一點冒險,就一點點,不過是在臉上或者頭上劃破一個小口的冒險。

王天逸對生死無所謂了,但劉元三絕對有所謂,年輕有為地他就是被劃破面皮也完完全全的不想。

與身經百戰的王天逸相比,在青城一帆風順的他欠缺江湖死斗的經驗,更欠缺死斗的勇氣與決絕!

而這竹竿是王天逸刺出來,這個人讓人膽寒,于是哪怕是竹竿握在他手里,這竹竿也跟著讓人膽寒。

初出茅廬的劉元三在死斗中還記得恐懼,這是大忌,是普通打手和卓越戰士之間最大的分別。

他既沒有冒險的勇氣也沒有冒險的動機。

所以他并沒有繼續挺直刺,而是如同對方握著的是一把吹毛斷發的利刃,奮力擺劍去架那竹竿。

“嗒”利劍和竹竿相觸發出一聲輕響,竹竿瞬間被斜斜斬斷。

恐懼又多大,用力就有多大,劉元三揮動沉重的鐵劍去斬輕飄飄的竹竿還用大了力道,手臂張開過大,面前的王天逸瞬間就察覺到了這個破綻。

激斗中的破綻總是稍瞬即逝,但王天逸卻能捕捉的到,因為他不顧性命卻死戰的次數太多了,在死戰中這樣的破綻能否抓到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而王天逸,現在還活著。

竹竿的斷處被斬成了尖銳的尖角,如同一把鋒利的竹矛,王天逸的瞳孔倏地縮成了一條線。

“就是現在!”王天逸心中一動,猛地往回一抽短了半截的竹劍,又猛的朝前遞去,短短的竹刺輕的如同鴻毛一般,于是快捷的如同閃電一般,如此之愉,以致于劉元三的長劍反應比這竹刺慢了半拍,在雪練般的劍光下掛回胸前的瞬間,插進了這一閃即逝的空門。

劉元三長劍下斬,王天逸一縮手,長劍已經在他和劉元三之間隔上了一道劍光的簾子,而他的指骨已經擦著了寒意森森的劍身,而那短短的竹矛已經沒進了劉元三握劍的大臂。

“啊!”劉元三慘叫著朝后退去,聲音中恐懼多過疼痛。

握劍的大臂被刺進了一截竹竿,劇烈疼痛和握不穩劍的不安感同時放大了對眼前敵人的恐懼感,他只覺得王天逸身體周遭圍繞地死亡的黑霧猛地朝著自己撲了過來,緊緊包裹住了自己,自己透不過氣來了。

他一手扼住插著半截竹竿地大臂。不顧那里血流如注,忍痛揮劍在身前亂揮。散亂的劍光后面是一雙恐懼到極點的眼睛。

這眼睛盯著的卻是王天逸,此刻的他冷冷的站在雨里看著自己的杰作,嘴角掛上了一絲冷酷的嘲笑。

看著這嘲笑,劉元三滿腦子都是恐懼和死亡地幻象,他看見敵人已經赤手空拳了,但他連一步向前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倉惶著朝后退著。嘴里不停發出恐懼地叫喊,仿佛族人想用叫喊嚇跑吃人的老虎一般。他還有劍,受傷也不重,面前的敵人理應不堪一擊,而他眼中卻看到了一只可怕的鬼怪。

他的斗志徹底崩潰了。

王天逸彎腰從地面的積水里摸出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這是他現在唯一可以找到地武器了,就握著這石頭,他朝敵人慢慢地走了過去。

黑暗的雨夜里。一個人拿著石頭靜靜的朝前逼近。而另一個人則嚎叫著揮舞著長劍不停后退。

雨在飄落,王天逸眼里沒有絲毫感情,冷冷的如同這夜雨。

“啊啊啊!”后退的劉元三被絆得坐倒在泥水里,但他絲毫不像武林高手了,倒像一只絕望地羔羊。看著眼前逼近的黑影,好像被厲鬼壓身一般,連站都站不起了,滿面扭曲的他,絕望的揮舞著劍的他,血流如注的他,淚流滿面的他,嚎叫著的他,就坐在地上猛力的蹬著泥水來不停朝后挪著屁股,試圖拉開和對方的距離。

身為青城的精英,卻在殺場上崩潰了。

而對方在黑暗里默默進逼到身前,高高的舉起了手里的石頭。

毫不猶豫,也沒有絲毫憐憫。

因為這就是江湖殺場。

就在這時,一條黑影猛地從街邊矮墻上一躍而過,空中就是一計飛腿,正正踢中木然而立的王天逸肩膀。

王天逸悶哼一聲,被灌滿對方凌空飛躍沖力的一腿踹飛了出去,“哐”的一聲撞在對面墻上。

這一擊幾乎把他全身骨頭都撞散了,但王天逸在殺場上總是如斗犬一般兇狠而執著,這已經成了身體的本能。

所以他不顧撞在墻上的那側身體會受多大的傷,強自把身體拉轉了一半,這讓靠墻的半邊身體如同刷子在墻上猛力擦過,磨礪破了衣服露出了鮮血橫流的肌膚。

就靠著這一轉,王天逸轉過了身子,他把手里的石頭用盡吃奶的勁朝突襲過來的黑影投去,石頭打著呼嘯穿行在雨中,對面矮墻上被砸得土屑橫飛。

對方低頭閃過了!

王天逸揮去的手臂還未來得及收回來,對方已經沖到近前,也不抬頭挺腰,就這樣躬腰順勢遞出一把白色匹練般的劍光,直指王天逸大腿。

一絲沖擊速度和時間都沒有浪費!

“很快!”王天逸心中叫道,心中卻有了一絲震驚,因為這戰法他看起來很眼熟。

但來不及多想,因為這突襲實在快,所以有效。

而且已經奏效。

“撲!”

劍尖一下捅進了王天逸大腿。

但長劍卻沒有能繼續前捅,它停在了那里,它停在了那里,而且不再雪亮,因為它通體涂滿了鮮血。

鮮血順著斜斜下指的劍身上流了下來,一直流到王天逸大腿上的傷口上,那里更是血肉模糊。

誰的血?

王天逸的!

在長劍捅進大腿就要長驅直入的瞬間,他一把抓住了鋒利的劍身。

虎口抵住了劍鍔,這只手死死的抓住了劍身末端,這才抵住了長劍的繼續下刺,鋒利的劍刃割破了王天逸的手掌,鮮血蓋滿了露在外邊的整個劍身。

誰也不會想到有人敢這么干,如果他沒有抓準劍鍔附近的劍身末端,就不是手掌鮮血淋漓的問題,哪怕是差了一寸,手指都已經落了下來。

但是在石光電火間,他牢牢的抓住了。

長劍不由一停。而敵人不由一愣。

就靠著這一愣,王天逸握著劍身猛力前頂。長劍劍尖拔出了他的大腿,同時另一只手猛地摁在了對方額頭上,蹬腿扭腰,死命的把敵人地腦袋朝斜后方推去。

這是王天逸的舍命一擊,力道非同小可,以致于他渾身地傷口都飆出了血水,大腿上繃緊的肌肉中新傷口中更噴出了長長的一條血線。在冷雨中飛了很遠才消弭不見。

“當!”對方被推的身體斜了起來,腦袋撞在了墻上發出一聲大響。好似墻都要被撞塌了。

王天逸大吼一聲,一手扼住了脖子把對方掐在墻上,另一只鮮血淋漓的手就握著劍身,生生的把長劍從對方手里扳了出來,眼睛瞪的溜圓,握著劍身猛地朝肩后擺去,就如同要擲射一只投矛。劍尖直對對方面門。眨眼間長劍就要直透面門,把這敵人釘死在墻上。

但長劍只前進了一寸就凝在了空中,只剩劍尖在雨中微微發顫。

停止,是因為王天逸聽到了一個聲音。

這聲音就是面前這被自己扼在墻上地敵人發出的,他沖自己叫道:“師兄……”

聽到這聲音,王天逸血紅地雙眼中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剛才他眼里只有一種人。

你死我活的敵人。

這樣的人長什么樣,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但這熟悉的聲音讓他眼里的血絲消退了,他眼里不再只有要殺的人,也看見了人地長相,記起了人地名字,一幕幕逝去但溫馨的場景在眼前掠過,一股心酸的暖流劃過他慢慢變得冰冷的心。

面前這個敵人就是范德遠。

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兄弟。

“師兄,饒命……”范德遠哭了,淚水流過了脖子里王天逸冰冷堅硬地手背。

雨水是冰冷的,而淚水是溫暖的。

王天逸鋼鐵一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好像堅硬的冰塊在陽光下裂開了一條縫。

長劍慢慢的垂了下來,王天逸的手離開了范德遠的脖子,卻替他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就像回到了在戊組的時候,他們這些師兄經常為年紀最小的范德遠做的那樣。

“你來這干什么?”王天逸輕輕說了一句。

并非詢問,而是責備。

因為恐懼,范德遠已經抽泣得不能說話,他肩頭劇烈抽搐著,雙手不停的抹著眼淚。

沒有再多說,轉身背對著抽泣的范德遠和驚恐的劉元三,王天逸提著沾滿鮮血的長劍,一瘸一拐又進了雨幕中,他的戰斗還沒有結束。

他趟行在泥水里,感到腳下的地面在晃動,就如同站在一條汪洋中的小舟里,腳步不由的跟著地面東倒西歪,耳邊嗡嗡亂響,身體越來越麻木,三魂六魄好像被從里面抽到了空中,自己的身體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靠著慣性在雨中前挪,連渾身的傷痛都麻木了,只感覺洞察力央貼滿了冰涼的膏藥,只有膏藥中心那木然的刺痛著那里是自己的傷口。

手里的劍好像越來越沉,一點一點的下墜,開始還是提著,走著走著,劍尖就觸到了地面,但是卻沉的拉不起來,就只能是拖著長劍搖搖晃晃的在雨夜里往前挪。

天地雨風在眼前不停亂晃,就如同三天睡不著的可憐人一般,王天逸不停的翻著白眼。

他燈枯油竟了。

他步履蹣跚的拖著劍轉過路口,這是這個鎮最長的一條街,那街盡頭卻已經站了不知多少人,王天逸愣了一下。

一瞬間,寂靜重新充滿了石仞鎮,只有天地間的雨聲填滿黑色天空,但馬上對面響起一陣興奮而巨大的叫喊:“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人廝馬叫,人群朝他沖了過來,街道中心的水花飛濺,水聲亂響,整條路在黑暗中沸騰了。

王天逸死命的把渙散的意識拉了回來,就好像在一堆雜亂的線團中去找那唯一的線頭,黑色地瞳孔重新翻了下來,他努力朝前看去:披頭散發的甄仁才沖在最前面,他大吼著‘為師兄報仇!’在他身后是一群人。是誰?不知道,誰都一樣。

自己旁邊地巷口又傳來一聲憤怒的大喊,“王天逸!”接著戰鼓似的腳步聲直往自己這邊沖來,王天逸沒有轉頭,他知道那是誰:教了他三年的老師——楊月海。

立定在雨中,王天逸輕松的出了一口氣,沒有恐懼或者絕望,只是一陣輕松。

放松的身體馬上失去牽引的力量,就像木偶被抽去了操線。王天逸搖搖擺擺地軟了下去,長劍插進了泥濘里。兩只手同時握住了劍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上面,王天逸才沒有仆倒在泥漿中。

他握著插地地長劍,跪在了冰冷的積水里。

“我的路到盡頭了。”王天逸微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再無牽掛的他想休息了。

甄仁才跑在最前面,他高高揮舞著長劍。大吼著。身后的援兵讓他既安心又害怕。

安心是因為搖搖晃晃跪地的王天逸看起來已經是不行了,現在這么多人一起上,王天逸有通天本事也得完蛋;

害怕是怕身后的援兵比他更早地殺死王天逸。

無論從利益還是從感情考慮,王天逸并沒有像羅天一樣,他沒有侵犯過甄仁才什么。但披頭散發地甄仁才對著王天逸卻如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沖了過去。

王天逸比羅天更該死!

王天逸就跪在長街盡頭,身體軟軟的伏在筆直的長劍上,甄仁才眼睛紅了,他一邊跑一邊幻想著自己長劍砍落這條死狗腦袋的感覺,那肯定會讓他舒服的仰天長嘯,甄仁才喘氣聲馬上重了不知多少倍,臉上也浮上兩朵紅暈,那是他感到幸福就要到來。

就在甄仁才沖到半截地時候,奇變突起。

一個巷口突然沖出了十幾匹無人但卻上了鞍的駿馬,涌進了這條長街之中,拐了個彎后,直往王天逸那個方向沖去!1

別說石仞是個小鎮,就算是大城的街道,十幾匹高頭大馬突然斜里沖進一條街道,肯定也會塞了街,所以現在半條街突然好像填滿了疾走的馬匹,而甄仁才和援兵同時被堵在了后面!

甄仁才眼尖,看著這些馬匹眼熟的很,好像是青城帶來的十七匹馬,一愣之下,繼續追著馬群朝街口的王天逸沖去,他知道馬是不會自己踏人的,它們會自己避開路上的障礙。

他倒情愿王天逸被踩死,雖然現在無人的馬群顯得很詭異,滿心都放在王天逸身上的甄仁才根本無暇顧及,放慢的腳步再次加速,他大呼著殺朝前沖去。

但要王天逸死的青城人不止甄仁才一人。

馬群正要沖過王天逸。

就在這時,甄仁才突然看見正對著王天逸的一條巷口斜刺里又殺出一條黑影來,他高舉著雪亮的長劍朝王天逸沖過去。他離王天逸不過十步遠。

但奔騰的馬群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一邊極力避閃著馬的洪流,一邊不屈不撓地朝王天逸逼近。

馬上就挨到王天逸近前了,但好像被馬擦了一下,那身影身體猛地一抖,突然后退幾步,又跳回了路邊。

看到那人沒搶在自己前面,“好機會!”甄仁才舒了一口氣,他跑的更快,甚至快過自己身后的人,那可都是別的門派的高手!

楊月海橫著從另一條巷子里直對著王天逸沖來。

剛才他包抄,自己走了沒幾步,支在黑色夜雨里迷路了,這不熟悉的鎮子看來就如同迷宮一般,他來回繞了幾次,既沒找到同門也沒看見胡不斬,黑夜里除了雨聲什么也聽不到了。

無奈的他只好挑了一個方向,直直猛沖而去。跑了一會,卻恰恰的看見那斯師滅祖的王天逸就跪在巷子外面的泥水里。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已經不是夸耀教了一個江湖聞名的徒弟的時候了,而是如何積極行動殺死兇徒,以求掌門他們不拿自己給青城支離破碎地面子當替罪羊的時候了。

所以他怒吼著殺了出來。

可惜他剛踩上那條長街,馬群呼嘯而來。路上全是駿馬地肌肉有力的收縮鼓動,馬群淹沒了王天逸。也擋住了自己前行的道路。

和甄仁才一樣,楊月海無心多想馬匹,他極力朝跪在地上的王天逸靠近,但他不得努力避閃著沖過來的一匹匹無人的馬。

王天逸已經近在咫尺了,楊月海眼睛余光掃著右邊有無馬匹沖來手里的劍倏地舉高了,只要再進一步。就可以一劍斬殺此獠了!

而跪在雨里地王天逸一動不動。

楊月海的眼睛睜大了,握劍手地青筋全部浮了出來。但就在這時一匹馬斜沖了過來,發光的眼睛卻盯死了面前的王天逸,就如同盜墓的看見了熠熠生輝的陪葬珠寶,那脖子九頭年都拉不回來了。

馬蹄聲、踏起的只水、帶起地勁風如預料般裹著雨水撲面而來。楊月海知道等這匹馬過去。只需要等一眨眼地時間,但他覺得卻好像要等一萬年!

就在這聲,靠近身邊的勁風中突然摻進了一絲咝咝聲,就如一根頭發絲裹在了絲綢里,雖然細微。但對于青城教官楊月海足以讓他感到有異。

他終于扭頭朝那馬看去,還帶著一點不情愿,因為看不到王天逸了。

但這一看,卻讓他猛地張開了嘴,三魂六魄同時飛炸開來!

那馬上居然有人!

一個全副黑衣的蒙面人!

這蒙面人用手勒住馬鞍,整個身體都縮在馬身的側面,看起來如同一只輕盈飛舞地黑色燕子,難以察覺的就像和黑色夜雨融成了一體。

而更難察覺的卻是蒙面人的劍。

不像青城眾人雪亮的長劍揮舞起來會帶出美麗的光暈,那長劍通體涂成了黑色,別說有光暈,說它會吸收光也不為過,它根本就是黑暗的一個片斷,無影無蹤刺出來時候,不過就像夜雨中的冷風吹過一般難以察覺分毫,而楊月海之所以能夠發現這劍,是因為這黑暗的片斷撞起來的水碎片已經撲到了他臉上!

最后一匹馬消失在長街盡頭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見了,只有遠處群馬的馬蹄聲和在雨聲里傳來。

甄仁才眼睛倏地睜大了,他陡地停住了腳步,飛馳的速度和濕滑的地面馬上讓他摔了一個跟頭,但他馬上爬了起來,帶著滿身的泥水,眼睛卻仍然睜到好像爆出眼眶一般。

呆若木雞的他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長街盡頭什么也沒有了。

王天逸消失的無影無蹤。

只有一把劍孤零零的插在街中心。

甄仁才猛地扭頭朝那街邊的人看去,卻是楊月海。

他看起來非常奇怪。

他深深低著頭看著地面,慢慢的在原地一圈又一圈的轉著,兩只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像里面有只怪物會沖出來一般。

“楊師傅,人呢?”甄仁才問了一聲。

沒有回答,楊月海好像沒有聽見,還在繼續轉圈。

“楊師傅?”甄仁才又問了一聲。

楊月海慢慢的停住了腳步,抬起了頭,他緊緊捂著嘴,大家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了他空洞的眼神,接著楊月海就這樣捂著嘴直挺挺朝后倒去,倒在了巨大的水花中央。

眾人圍了上去,才愕然發現楊月海已經咽氣了,他全身并無傷痕,后來有人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拉開楊月海死死勒住自己嘴的手,才看到他滿口的鮮血。

援兵門派的幫主把手指伸進了楊月海的嘴里,等他抽出手指的時候,他身體微微哆嗦起來,嘴里只說了四個字:“好快…好狠…”

一把快劍兇狠的刺進了楊月海嘴里。

援兵有馬,卻以夜黑為借口拒絕追擊王天逸。

甚至天亮后也沒有搜索周圍的打算,他們僅僅幫忙把死傷者送回了青城而已。

他們已經不認為是在追捕一個未出山的弟子。而是在追捕一個極度危險地高手。

這樣的人隨便去對付總是太過危險,更況且追捕他地危險相比。他頭上的賞金已經顯得太微薄了。

一個小弟子的人頭值兩千兩絕對是超值的買賣,但今夜的事情已經讓江湖知道了王天逸的危險絕不止這點錢可以補償的。

賠本生意沒人干。

青城十七個追捕王天逸和胡不斬兩人,除了三個弟子外,其他人不是教官就是鏢師,或者是商行武師,這都是高手,而且還是少掌門韋全英親自帶隊。

如此強大地陣勢對兩個逃犯。其中一個還是他們自己教的弟子。

但就這樣一戰,結局如何呢?

十七個青城高手里:

被兵器直接殺死九人;

被勒死一人;

失蹤兩人;

重傷殘廢一人;輕傷一人;

領軍地韋全英居然被活活燒死!

兩人把十七個高手殺得血流成河之后。又竟然可以從戰場逃的無影無蹤!

簡直形同鬼魅了!

而更駭人聽聞的江湖傳聞是那王天逸比胡不斬更難對付。

青城的生還者親眼目睹了他孤身一人就殺掉了呂鏢頭、鏢師羅天、教官楊月海、少掌門韋全英。

而他不過是個還沒出山的弟子!

別說有一個未出山的弟子,就算有兩個胡不斬這樣的高手同時出手,能做到這樣也是叫人拍案稱奇了。

因此,今夜一戰不知讓多少桌子被無辜地拍碎了。

一夜之間,他地惡名名滿江湖,和兇僧胡不斬并稱為屠城雙煞,城是青城的城。

但王天逸頭上的懸賞卻沒有像江湖期望的那樣。增值到和胡不斬的頭顱一樣值錢。青城一個銅板也沒有加。

原因?

大家都猜得到。

見到兒子焦黑地尸體后,韋殺沖病的更重了,幫內的事務全是韋氏父子最忠心的手下張五魁處理,張五魁問韋殺沖一旦他有個萬一,青城交給誰。韋殺沖讓張五魁馬上去接他的一個遠方侄子。張五魁點了點頭就出去了。確實派人去接了,韋殺沖的侄子聽說去當掌門,興沖沖的上路了,結果路上失蹤了,而韋殺沖喝了一碗張五魁管家送上來的藥后,當夜就去世了。

韋氏父子還活著的時候,很看重張五魁,這樣的人在幫派里往往有不少敵人,這樣的敵人往往也很有能力,但他的敵人大多搶著去抓捕王天逸了,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韋殺沖快不行了,現在是在少掌門韋全英面前表現自己的時候了。

他們以為跟隨韋全英抓捕兩個逃犯是以石擊卵、方便自己立功的好機會,誰能想到一件看起來只有收益沒有風險的行動實際上卻是兇險萬分?

沒人會想到。

青城被殺的橫尸枕籍,跟隨韋全英去的十六個“幸運兒”中,只有三個弟子和一個低極鏢師生還。

一夜之間,張五魁的很多敵人都在石仞鎮變成了冰冷的尸體。

而張五魁一派竟然沒在此戰中折扣任何力量,因為他們一個都沒去!

他簡直像未卜先知的半仙一樣:好事從不拉下,而壞事絕不涉足。

敵消我長。

在青城勢力大張的張五魁自然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青城掌門。

不僅如此,張五魁非常有能力,他和濟南振威的副手凌寒鉤成了朋友,和長樂幫建立了生意關系,這樣很快坐穩了青城掌門的位子。

真是一個當掌門的料!

雖然張五魁在韋氏父子的葬禮上聲淚俱下的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殺掉王天逸為提攜他愛護他教導他的掌門報仇,說的漂亮,但他根本沒有什么動作,王天逸的賞金非但一分沒加,也不聯系別的幫派協助了,只是讓自己弟子出去溜溜、做做樣子,因為這樣最省錢也不會落下根本不熱心抓前任幫主仇人的口實。

誰都理解,現在青城的銀子改姓姓張了,誰會浪費自己的銀子替別人報仇?

結果就是:大家對搜捕胡不斬還是熱心,但王天逸的畫像已經被青城以外的搜捕者扔掉了。

虎皮如果只能賣到羊皮的價錢,誰還會去逮老虎?

王天逸眼皮一張開,就忍不住無力呻吟起來:四肢百骸好像被砸碎了拆散了之后又胡亂拼在了一起,每寸骨節都好像鉆進了一條翻滾小蛇,糾纏攪合成一團的酸麻和疼痛讓他渾身打起了哆嗦。

他努力歪了脖子打量著四周,才發覺天色已經大亮,大雨停歇了,而自己正躺在一片荒野里,他慢慢的爬起身來。

“這是什么地方?我彼會在這里?”他努力從轟鳴的腦袋里加快起一點什么,他只記得在漆黑的夜里他跪在街心的雨中,已經處于神志渙散的邊緣,然后他感到地面在震顫,看到了馬匹對著自己奔騰而來。他伸手勒住了一個馬鞍還是不知怎么的就攀上了一匹馬,他記不起了,只感到自己在顛簸,醒過來就已經在這里了。

他捂著腦袋吃力的站了來,這荒野除了孤零零他之外什么也沒有。

沒有人。

沒有馬。

只有泥地上交錯的馬蹄印記。

一個濕漉漉的馬匹褡褳就扔在地上,看起來就像從馬上掉落的一樣,他搖搖晃晃走過去,撿起來一看:里面有傷藥,還有兩個冰冷的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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