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風云錄

第二百三十八章 物以類聚

日上三竿。

在后廚幫老黃忙活完之后,姚靜致將抹布搭在肩頭,端了一木盆水去了前堂。

將水盆放在地上,姚靜致開始擦地。

西北的酒肆不同于中原的酒樓,地面大都只是普通的土面加以夯實,雖易起塵,卻勝在便宜。好在涼州的酒客們似乎對飲酒之所并無多大要求,只要酒對得起腰間那點碎銀子,就夠了。

當然,西涼城內也不乏幾家裝潢氣派的酒家,只不過出入其中的,皆是達官貴人,光顧者無一不是車馬代步,小廝隨行。而尋常酒客,未必是買不起里面的酒,只不過買過一次,可能就要少去其他酒肆好幾次。

況且還要承受那些衣著華貴之人嫌棄的眼神。

屬實不值當!

至少絕大多酒客是這么認為的。

當然,值不值當只有自己清楚,如此說辭,還是要掛著面子二字。

曾有酒客在一家小酒肆中酒后吐“真言”,“都他娘的是酒,仙人居的酒喝了還能成仙不成?喝多了還不是一樣的吐?咱這酒,吐了也就吐了,這點兒銀錢買的酒,爺也不心疼,反正老子喝酒就是尋個迷糊,圖個痛快,可不是為了去那里賞樓看景去。”

亦有人附和,“可不是咋,喝酒就喝酒,搞那么多歪歪道道做甚?還是咱們這酒喝得透徹。”

當然也有人回懟,“去不起就去不起,說出來丟人咋地?說得好像你能花得起那個錢似的。”

“怎么就花不起了?”

被懟之人面色漲得通紅,好似酒勁兒在翻涌,伸手入懷使勁兒掏了掏,面色微尬,咧著嘴笑了笑,“錢袋子落家里了,身上就裝了點兒酒錢。不是老子吹牛,我打聽過了,那仙人居賣的最便宜的酒,也不過是抵咱這酒三四壺,別說是我,在坐的,誰都喝得起。再說了,我聽人說,那里的酒味兒和咱這里的酒沒啥差別……”

說到這,他抻著脖子沖酒肆的老板喊道:“老板,你是買酒的,這里面的道道你最是清楚,你來說說看,那仙人居的酒跟咱家的酒比起來,是不是差不多?”

正收拾桌子的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沖著那人笑道:“咱這是小本買賣,哪敢跟仙人居的酒去比?”

這時又有酒客端著酒碗看向那人,扯著嗓子喊道:“別他娘的扯了,就憑咱們,有幾個舍得花那個錢的?”

說完,這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一抹嘴巴子,站起身來,一腳踩在條凳上,“管他仙人居做甚,咱們有酒喝就是了,真要是惦記仙人居的酒,多賺銀子就是了,要是賺不上那么多,那就是這輩子沒那個命,也沒啥拉不下臉的,老子窮歸窮,可也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個理兒,咱們這群人,一撅腚都知道阿出什么東西來,誰也甭笑話誰,真要是誰有朝一日富貴了,老子給他道聲賀就是了,將來喝酒的時候,別再來找老子就是了。”

“你這渾人,怎么別人發跡了,還不能請你喝酒了?”

有人發問道。

這漢子雙眼一瞪,“你懂什么,這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完抓起酒壺,晃了晃,本想一口將剩余的酒干掉,盡顯豪氣,可舉到唇邊,又有些不舍,畢竟兜里沒有多余的買酒錢了,如此喝光,又不能盡興,便用嘴堵住壺口,用力一揚脖,好似喝了一大口一般,實則滴酒未入。

放下酒壺,他舔了舔嘴邊,砸了砸嘴,繼續說道,“咱老劉是實在人,誰要是請咱喝了好酒,咱要是不還回去,心里總歸是過不去,可要讓咱還,咱還沒這個余錢,所以說啊,這酒就是再好,喝著也不是那個味了。”

“人都這么有錢了,喝他點酒算什么?誰還會在乎你的酒呢?”

又有酒客繼續說道。

“他可以不在乎,可我老劉不能不要臉!”

這漢子一拍桌子,粗聲說道,“憑什么?人家憑什么平白無故地請我喝酒?我又憑什么白喝人家的酒?”

“真要是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那這些年可真就白活了!”

說到這,他嘆了口氣,收了腿,重新坐回條凳上,肩膀微縮,雙手握住酒壺,不再言語。

眾酒客也沉默了下來,一時間,熱鬧的小酒肆鴉雀無聲。

“說得好!”

一個突兀的聲音傳來。

說是突兀,并非是指這人的話語,而是因為這人的嗓音。

涼州有畜,似馬,矮于馬,不善跑,耐力足,涼州百姓多養其用于馱物,其叫聲獨特,音憨而厚,且拉長音,“兒啊,兒啊”的聲,又好似在哭子,因而涼州人多愛以驢叫以喻聲音難聽。

說這話的聲音,就與那驢叫差不多。

眾人皆望向酒肆一角,一人獨自坐在那里,側對大堂而坐。

似乎也覺查到自己的嗓音不大好聽,說話之人咧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理兒的確是這么個理兒,只不過用道不同不相為謀卻又不太合適了,我覺得吧……”

他故意拉了個長音,卻是無人搭話,只好自己接著說道,“還是用人以群分比較合適。”

眾人看他的目光變得似乎并不那么友善了。

其中一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喝道:“看不起誰呢?老子雖識不得幾個大字,可這好賴話還是分的清的!”

聽得此人說完,其他人也跟著胡亂吵嚷起來。

原本趁此話題跟眾酒客融在其中,誰料弄巧成拙,成了眾矢之的,他忙解釋道:“人以群分這句話并非什么壞話,只不過是有些人自卑,誤……”

他突然收了聲,這般說下去的話,只怕是會更讓人心生恨意,忙改口道,“就是合得來的人喜好聚在一起,就好比咱們在這喝酒一般。”

好在他今日出門前想得周到,換了身普通衣裳,若不然,這酒只怕是喝不下去了。

說完之后,他看了眼那滿是絡腮胡子的漢子。

那漢子見他看向自己,便起身拱了拱手,甕聲甕氣道:“在下沒讀過什么書,方才不過是胡言亂語的酒話,讓這位大兄弟見笑了。”

這時有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指著他說道:“我說你怎么看著這么眼熟呢,這不是龍門客棧的楊老板嗎?怎么跑到這里喝酒來了?”

龍門客棧雖開張不久,可單憑其客棧內唱小曲的楊花,便已在西涼城內小有名氣,這小酒肆內的酒客,竟有少半數之人去過龍門客棧喝酒。

將散落在額前的頭發向后一捋,闞畫子站起身來,沖著眾人拱手道:“鄙人正是龍門客棧的掌柜的,沒想到在這里還有人能認出在下,幸會幸會!”

“我說楊老板,你不在自家客棧喝酒,跑到這里來做什么?莫非是嫌自家的酒難喝?”

“楊老板,我看你也是個jing明人,怎么那楊花姑娘的小曲兒唱的越來越少了?沒有楊花姑娘的小曲兒,你家那酒,喝起來就沒甚意思了。”

亦有人向旁人打聽,“我說,龍門客棧在哪?這楊花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這時小酒肆的老板拎了壺酒來到闞畫子桌前,將酒放在桌上,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龍門客棧的掌柜的,楊老板能光臨小店,在下榮幸之至,這壺酒不成敬意,改日有空,在下定當去貴店拜訪。”

闞畫子笑呵呵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說完抓起酒壺,喝了一大口,咧著嘴呲著牙,哈了一口氣,“好酒,夠烈!”

酒肆的老板笑著回了一句,“是自家釀酒的手藝,味道雖算不上醇厚,可這烈勁兒,管夠!咱西北的漢子,就喜歡這樣的酒。”

闞畫子點了點頭,“老板只管去忙,我這人好熱鬧,自家生意差,沒什么人氣,便來貴店小坐一番,聽著諸位大哥談天說地,也是有意思得很。”

說完,他揚聲對眾酒客說道:“方才在下也聽了大家不少的酒話,著實有趣,當然,這話也不能白聽,這樣,為表敬意,我就請在座諸位再喝上一壺酒如何?”

那名絡腮胡子的漢子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方才楊老板說我講得好,那楊老板的好意,咱就沒法接受了,別人我老劉管不著,只不過我可是沒臉喝這個酒。”

“劉大哥說的是,咱與楊老板非親非故的,這酒咱可是不能白喝。”

亦有人附和道。

闞畫子有些差異,暗道這西北的漢子果然與中原人不同。

撫掌而笑,他再次拱了拱手說道:“方才我不是說了,此乃答謝之酒,算不上白喝的……”

“楊老板客氣了,幾句酒話而已,豈可換酒錢?買賣可不是這么做的,咱們涼州的百姓雖比不上你們中原人擅于算計,可也知道什么值與不值。”

“就如方才劉大哥那般言語嘍?”

闞畫子反問了滿是絡腮胡子的漢子一句。

那漢子笑了笑,“方才楊老板不是說了么,人以群分,以楊老板的本事,可非我等可也高攀的起的,這酒,確實不敢喝。”

“我不過是個客棧老板而已,哪里有高攀一說了?”

“楊老板客氣了”

那漢子客氣了一句,竟不再多言。

闞畫子其實一直在留意小酒肆的老板,原本以為他會為了多賣出幾壺酒而為自己說上幾句,誰料其竟不為所動,連去柜臺后取酒的意思都沒有。

闞畫子嘴角微動,又清了清嗓子,“諸位,其實這酒也算不上請大家喝的,諸位也知道我是開店的,可咱這龍門客棧委實清冷了許多,因而才想請諸位喝上幾杯,還望列位閑暇之余也到我那去坐坐。”

說完,他又瞥了小酒肆老板一眼。

小酒肆的老板抬起了頭,沖闞畫子笑了笑,“不愧是中原來的楊老板,果然是大的一手好算盤,拿我的酒挖我的酒客,就不怕我黑臉么?”

話雖這般說,他卻并無生氣之意,反而轉身拿了幾壺酒,放在托盤之上,端了出來,邊分給眾人邊說道,“既然楊老板都這般說了,大家也給楊老板個面子,如此,我也能多賣出幾壺酒去。”

“我說老板,你就不怕我們去了楊老板那里之后就不來你這喝酒了?這酒錢,賺得虧了啊”

“不虧不虧”

酒肆老板隨后應了幾句,將酒上好之后,他沖闞畫子拱了拱手,“謝楊老板了!”

“還是掌柜的大氣,楊某佩服,難怪貴店生意這般好!”

“不過是養家糊口的買賣罷了,全仰仗街坊鄰里捧場而已,生意才得以維繼,小本買賣,比不上楊老板的客棧,賺不上幾個錢的。”

“呵呵,我那客棧,就那樣吧”

闞畫子面露苦笑之色,微微搖了搖頭,“銀子都砸進去了,總得想個法子不是,因而才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得罪之處,還望見諒!”“沒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酒是你花錢買的,何樂而不為呢?”

有人喝了第一口,就有人跟著開了口。

那劉姓漢子猶豫了一下,也拿起了酒壺,大不了改日去趟龍門客棧喝酒就是。

酒喝了,話也就多了。

“楊老板,不是我等不愿去你家,只是咱懷里的銀子……”

“楊老板,我是去過你那里的,說實話,酒稍貴了些,況且楊花姑娘的小曲兒又不是日日能聽得到,就沒什么心思去你那了。”

“楊老板,不是我說,你那店吶,還真不是咱舍得去的地兒。”

“我說楊老板,你也是生意人了,怎地這點兒事也想不明白呢?你見有幾個穿短衫的會去你家那樣的地方吃酒?”

闞畫子也拎起了酒壺,一抬手,高聲道:“咱開門做生意,自是喜迎八方客,若是諸位嫌我家的酒貴,咱降價就是了,至于那店面裝飾,我只是按照中原尋常酒肆修建的,不過是想給咱們涼州人些新鮮感,并無他意,諸位只管去就是,我保證列位能喝得起酒,當然,舍妹的小曲兒,也可以聽得到。”

龍門客棧前堂是用青石板鋪的地面,比起尋常酒肆的地面看起來貴氣不少。

用闞畫子的話說,以青石板鋪地面,好收拾,給小靜致省點力氣。

可小靜致擦起地來,一點也不省力。

每次擦完地,姚靜致都會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從不喊累,每次看著擦得光亮的地面,他都會發自內心的笑。

昨日的客人并不多,地面并不是很臟,可姚靜致依然擦得很用心。

每擦完一塊兒青石板,姚靜致都會趴在地上,用嘴輕輕哈上一口氣,然后在用一塊兒干抹布再擦一擦。

正當他撅著屁股哈氣的時候,有人在后面一腳踹在了他的屁股上,毫無防備的他被踹趴在地上,身后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靜兒,你擦這么干凈干什么?反正也沒什么客人來,差不多就行了哈”

姚靜致轉過身來坐在地上,撅著嘴看向頭戴面紗的柳薇薇,“姑姑,你又欺負我”

“好啦,好啦,我又沒用力,誰叫你撅著個屁股呢,姑姑看見了就想踢上一腳呢”

姚靜致咧嘴一笑,起身蹲在地上,將地上的另一塊兒臟抹布放入盆中,邊洗邊說道:“這石板這么好,不擦干凈了,別人該看不出來了!”

“你這孩子,也怪你先生,他又不缺這點錢,非要將伙計給辭了,你可是他的弟子,怎么能干這種粗活呢?”

“沒事兒,沒事兒,這事兒可怨不得先生,最近店里生意也不太好,活計也不多,我在后廚也幫不上什么大忙,來前堂多干些,也能節省些開支。”

姚靜致將手中的抹布擰了擰,轉身去擦下一塊兒石板。

柳薇薇見狀笑了笑,走到姚靜致擦過的地方,從桌上拽下一條長凳,坐下之后,對姚靜致說道:“靜兒,勤勞不是壞事,不過可不能光手上勤快,不然將來只會勞碌,卻沒有享福的命,哪怕你不在意,可也辜負了你先生的一片苦心不是?”

姚靜致知道薇薇姑姑這是要考校自己功課了,便一邊擦地一邊背起書來。

流利地背完昨日才學的文章之后,他沖柳薇薇一呲牙,略有些得意地說道:“姑姑,字我也寫好了幾篇,等會兒擦完了,我拿給你看。”

柳薇薇“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向樓上走去,“靜兒,一會兒順便給姑姑跑壺茶,還是泡咱們帶來的茶葉……唉算了,就泡你先生新買的那罐吧!”

姚靜致應了一聲,繼續擦他的石板,正擦著,屁股上又挨了一腳。

在客棧里,能踢他的只有兩個人。

姚靜致有些惱怒。

姑姑走路輕,自己沒聽見腳步聲也就算了,怎么連先生的腳步聲也沒聽見呢。

“別擦了,別擦了,擦那么干凈干啥?都沒處下腳了!”

闞畫子用腳踢了踢水盆,“靜兒,以后隨便掃掃得了,用不著擦這么干凈!”

姚靜致站起身來,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了眼闞畫子,低聲說道:“先生,這點兒活,不累的!”

咬了咬嘴唇,他又繼續說道:“先生,我在后面幫忙的時候,黃伯在那念叨著,聽他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想在咱們這干下去了。”

“哦?還有這事兒?我又不少了他的工錢,現在客人又少,他也不累,怎么會不想干了呢?”

姚靜致抓了抓頭,“聽黃伯那意思,好像就是因為客人少,他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闞畫子想了想,便明白了個中緣由,伸手捏了捏姚靜致的臉蛋,“放心吧,黃伯是不會走的,咱們店吶,客人也會越來越多的。”

“真的?”

“真的,先生何時騙過你?”

姚靜致眼睛一亮,“這么說,我們不會再賠錢了?”

“呵呵”

闞畫子笑了笑,“你一會兒告訴老黃多備些佐酒小菜,對了,讓他只做些花生鹽豆之類的小菜就可以了,至于熟肉等其他菜肴,按照往日份量準備即可。”

“嗯嗯!”

姚靜致一聽,連菜都準備這么多,看來先生真的有把握會來這么多客人,便重重地點點頭道,“好嘞,先生,抓緊把地擦完,然后就去!”

闞畫子伸手揉了揉姚靜致的頭,“好孩子,這地不用擦了,你擦得那么干凈,有些客人便不好意思進來了,懂么?”

姚靜致歪著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闞畫子抬起自己的腳,將鞋底給姚靜致看,“干不干凈?”

姚靜致點點頭。

闞畫子背著手在,抬腳在姚靜致擦過的地方來回走了幾下,“心不心疼?”

姚靜致看了眼地面,搖了搖頭。

“是因為沒有被我踩臟,對么?”

姚靜致抿著嘴轉了轉眼睛,“是也不是吧這地本來就是給人踩的……”

闞畫子沖門外努努嘴,“去,出去蹦跶幾下,多沾點土再回來!”

“啊?”

“啊什么啊?快去!”

姚靜致見先生不像是在說笑,雖有些不解先生此意為何,還是向門外跑了出去,用力在路上跳了幾跳。

看著站在門口有些猶豫的姚靜致,闞畫子笑問道:“怎么不進來了?”

姚靜致扶著門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有些猶豫道,“先生,我鞋底都是土”

“你不是說地本來就是給人踩的么?怎么自己還不愿意踩了呢?”

“可……”

姚靜致看了看被自己擦得光亮如鏡的地面,“這地是我剛擦干凈的……”

“那這時來了客人,你還不讓客人登門了么?”

“不是,不是”

姚靜致連連擺手,“只是我自己不愿意踩而已,客人來了,我肯定會更開心的。”

“那要是你去了別家酒樓,地面也是這般,而你卻是滿身灰塵,你是進還是不進?”

姚靜致咬了咬嘴唇,細細想了想,低聲說道:“可能有些不大好意思,或許會再去尋另外一家普通的店了。”

“對嘛,就是這個理兒了!”

闞畫子走到姚靜致身旁,邁步出門,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之上,探頭向遠處張望了幾眼。

“先生,這門檻還沒有擦,您坐在這里也不合適啊我還是去給您搬條長凳過來吧!”

闞畫子擺擺手,“沒什么不合適的,只要我不在意,就無所謂了!”

“可我在意啊敢情你自己不洗衣服!”

姚靜致小聲嘀咕道。

闞畫子不禁啞然。

“好了,這地你也別擦了,待會兒就該有客人來了,你快去幫黃伯的忙吧!”

見姚靜致依然不愿進去,闞畫子伸手掐了他屁股一下。

吃痛的姚靜致一下子跳到了屋內,揉著屁股,沒敢回頭,快步走到水盆前,端起水盆向后堂走去,在那光溜的石板上留下一串兒小腳印。

一輛平板驢車停在了龍門客棧的門前,闞畫子扶門框起身,胡亂拍了幾下屁股,笑著迎上前去。

駕車的正是小酒肆的老板,老遠時他就看見龍門客棧的楊老板蹲坐在門口處,心道這位楊老板還真是夠隨意的。見闞畫子迎了過來,他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滿臉堆笑道:“想不到是楊老板您親自在此等候,這等小事讓店里伙計來做就是了。”

闞畫子伸手拍了拍車上的酒壇子,擺擺手說道:“哪里還有什么伙計了,連個客人都沒有,咱也沒這個閑錢養閑人了不是?”

說完目測了一下酒壇的數量,問道:“李老板,就只有這些了?”

李老板邊拆固定酒壇的繩子邊說道:“這已經是我半數的存量了,咱家生意小,每次釀酒不會釀太多,畢竟買糧食是要要用銀子的。”

闞畫子點了點頭,隨即笑道:“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李老板你且放心,我說話算話,以后我還會繼續用你家的酒的,只管放心大膽的釀就是了。”

“好說,好說”

將手中的繩子團成一團,放在車中,李老板按住一個酒壇子問道:“楊老板,快叫個伙計出來搭把手,來的時候裝車已經給我累夠嗆了”

說完,捶了捶后腰嘆道:“這人吶,不服老可不行,這腰啊,可趕不上年輕人嘍”

闞畫子拍了拍齊膝高的酒壇子沖著李老板笑道:“李老板,方才我說的可是真的,店里除了后廚做菜的師父,就剩下個半大的孩子了,若是借了你家酒的光,客棧的生意好起來了,再招幾個伙計就是了。眼下這苦力,也只能我自己出了。”

李老板見闞畫子拎起一個酒壇子就扛在了肩上,忙快步繞到闞畫子身前,一拉闞畫子的胳膊,“還是我來搬吧,怎敢勞煩您呢?”

雙手扶著酒壇子的闞畫子晃了晃被李老板扯住的胳膊,聳了聳肩道:“李老板無需客氣,這點氣力我還是有的,畢竟咱的腰……”

給李老板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闞畫子嘿嘿一笑,“干吧!”

男人的腰,該挺起來還是得挺起來才是。

李老板陪著干笑了一聲,忙搬起一個酒壇子跟了過去。

進門才走了兩步,李老板就停了下來,猶豫了一下,他沖著已搬酒拐到柜臺之后的闞畫子說道:“楊老板,這地擦得這般干凈,我就不進去了,酒我放在這里,您往柜臺后面擺放就是了。”

將酒壇放好,闞畫子直起了腰,疑惑道:“這般麻煩作甚?如此我還得多彎一次腰不是?你只管搬過來就是了。”

見闞畫子好似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李老板忙解釋道:“看這地面,定是剛收拾過的,我忙了一大早,鞋底盡是泥土,再往里去,便將地面弄污了,如此才……”

“就為這啊”

闞畫子打斷了李老板的話,打趣道:“我還以為你腰疼想少搬幾步路呢”

“楊老板說笑了,咱雖說上了點年紀,可還不至于……”

“知道知道,我這是與你說笑呢,快進來吧,地是我那小跟班擦的,孩子嘛,總想表現得更好些,所以才把這地擦得這般亮,方才我還說他來著,地擦這么亮,滑倒了客人算誰的?”

說話間,李老板也趁機打量了一下廳堂裝飾與布局,剛好掃見姚靜致留下的那一串兒小腳印,這才搬著酒壇子向內走去。

闞畫子已從柜臺內走了出來,迎向李老板,“擺放在后面就是了,咱倆快點兒搬,搬好之后我就給你結賬。”

“不急,不急”

李老板慢慢地挪著步子,隨口應道。

闞畫子說的沒錯,這地,還真是挺滑的。

李老板走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摔跤事小,可要打碎了酒壇子,那可就賠大發了。

這一車酒的利潤,也不過是四五壇子酒而已。

“哎小心!”

就要錯身而過的楊老板突然驚呼了一聲。

李老板一驚,還未知曉發生了何事,腳下突然一絆,人便向前撲倒而去。

雙手向上一甩,將酒壇子拋了起來,就要倒地的李老板一擰身,硬生生以背著地,雙臂伸出,剛好接住了落下來的酒壇子。

“好險,好險”

同樣坐在地上的闞畫子拍拍胸口,對著李老板伸出了大拇指,“果然是酒比命重要,我說李老板,這要是把你摔出個好歹來,我還得多掏幾兩酒錢出來,劃不來,劃不來。”

坐起身來,將酒壇子放在身旁,李老板揉了揉后背,苦笑道:“要是知道楊老板如此大方,我也就不這般拼命了。”

“不過這酒畢竟是我親手所釀,如此打碎了,也是心疼,因而才會這般。”

“此話在理,李老板您沒事兒吧?”

從地上爬起來,闞畫子走到李老板身旁,詢問道。

“還好,還好,咱的身子可沒那么嬌貴,不過是滑了一跤而已,這酒壇沒打碎就好。”

“算了,您還是坐在那歇著吧,剩下的酒我自己搬就是了。”

“那怎么行?楊老板這般說可就有些瞧不起人了”

李老板站起身來,抱起酒壇子,“咱西北人做買賣,可不愿欠下別人的情。”

“這點小事……”

“小事非小事,小情亦非小情,咱做生意的,還是少些虧欠更心安些。”

待李老板離去之后,闞畫子便上了樓去。

“是嫌咱的酒不夠賣么?”

倚窗而坐的柳薇薇沒有轉頭。

客人越來越少,還買進這么多酒,就算有錢,也沒這般做生意的。

雖然柳薇薇心里很清楚,他闞畫子原本也沒有后半生當個客棧老板的打算。

日子也許就如這般,所做的未必是所想的,可既然做了,就該努力去做,不然所想的,也就只能想想了。

習慣性地捋捋頭發,闞畫子雙手攏袖,慢慢走到柳薇薇的對面,“酒是陳的香,便是賣不出去,屯一些亦是無妨。”

柳薇薇看了闞畫子一眼。

闞畫子笑了一下,“也不能總是咱們虧錢不是?”

柳薇薇終于轉過身來,“怎么,出去這幾日,是得到高人指點了?”

“是想通了一些事,也恰好發現了一些事!”

有人上樓。

闞畫子轉頭,沖著端茶而上的姚靜致招呼道:“靜兒,可是都交代給老黃了?”

姚靜致點點頭,將茶放在桌上,給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抓了抓頭說道:“不過黃伯好像不太相信今日能來這么多的客人,所以有些不大愿意備這么多菜。”

說完,他又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倒不是黃伯不愿意做,而是怕做多了剩下,倒掉了可惜。”

“嗯”

闞畫子點點頭,端起茶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看了柳薇薇一眼,輕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每個當廚子的都不喜歡自己做的菜被倒掉,老黃有這般想法實屬正常,這樣,菜可以先買回來,你讓老黃先做出一些來,待上了客人之后,老黃看著做就是了。”

從懷中摸出一塊兒碎銀子,遞向姚靜致,闞畫子交代道:“這是買菜的錢,剩下的你收著,但不可亂花,只可用在店內支出,你若想要零花錢,再管我要就是了,記得記好賬。”

姚靜致接過銀子,將之收好,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買菜之事不讓黃伯去做呢?畢竟他是做菜的,由他選材豈不是更好?”

“因為現在的他還沒有得到我足夠的信任,靜兒,有句老話,叫做親兄弟,明算賬,非是我不愿相信老黃,而是規矩如此。”

“那以后呢?”

“以后啊”

闞畫子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姚靜致,“自然還是不會讓老黃去做。”

“那又是為何?”

“靜兒,人是人,規矩是規矩,只要老黃是咱們的后廚,這買菜一事就不會讓他去做的,這回你可懂了?”

姚靜致搖了搖頭,“那您方才為何說信任?”

“因為只有信任,才能真正的得到人心。人與人之間,不會也不可能只有純粹的利害關系,方才我說的所謂的規矩,實則就是單純的從利害關系出發。老黃拿了我的銀子,為我做事,但我還要提防他中飽私囊,因而才不會讓他去做買菜這件事。就算將來老王得到了我的信任,我也不會因為信任而壞了規矩。靜兒,人非圣賢,絕大數人活著,皆是為利。拿老黃來說,他本來做菜做得好好的,可一旦把買菜的事交由他來做,你想想看,我們不說絕對,那么可能結果會有哪些呢?”

姚靜致抓了抓頭。

柳薇薇將姚靜致拉到身旁,瞪了闞畫子一眼,“可是當了先生了,逮到個機會就說大道理。”

說完,拍了拍姚靜致的手,“靜兒,不想說就不說。”

姚靜致搖了搖頭,“姑姑,我有些明白先生說的了,可……”

“可是什么?”

闞畫子看了眼姚靜致的胳膊。

柳薇薇瞪了闞畫子一眼,稍微動了動身子。

二人的小動作姚靜致并未看見,就算看見了,他也不會明白,為何方才薇薇姑姑會在心里罵了先生一句,畢竟他還是個孩子。

略作遲疑,他說道:“那先生為何對我這般……”

“傻靜兒”

柳薇薇展顏一笑,抬手揉了揉姚靜致的頭,“因為你是他的弟子,我的好靜兒啊”

闞畫子也笑了,姚靜致能這般想,他很欣慰。

當初收下這個小乞兒的時候,或許他只是一時興起,可在收留下姚靜致之后,他對姚靜致可謂視若己出。闞畫子從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善事,于他而言,或許這就是他與姚靜致的一場緣分。

而很多緣分的開始,本就是一份善意的送出。

但很多緣分的結束,往往是那份善意變成了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之后,感恩便會消失殆盡,只剩下無盡的索取以及求之不得的抱怨乃至于怨恨。

甚至會說出一句,當初怎樣怎樣的話語來。

闞畫子沒由來的想起了金煒武館的那兩位來。

雖然曹何成為了他們的棋子,可闞畫子卻從未看起過這二人,若非笪守典那邊安排,通過金煒武館向鎮南軍中安插進去不少他們的人,以他的性格,是絕不會招攬這二人的。

一個可以欺師滅祖的人,什么事兒他做不出來?

“靜兒,既然先生收留了你,自是把你當做自己人看待,所謂師徒父子,你既然喚我一聲‘先生’,我就要對你負責,因而不想,也不會讓你將來成為一個只會說‘是’的人。無論是開店,還是做其他事,身為掌控者得有一顆馭下的心。靜兒,以后這店里的事,先生便交給你去做了,做的好與不好,先生都不會說些什么,你只管用心去做就好了。”

“啊?”

原本聽得快要流淚的姚靜致一聲驚呼,“先生,我,我,這,能,能行么?”

“沒什么行不行的,我不是說了,只要你用心做就是了!”

闞畫子揮揮手,“快去吧,別等上了客人,咱們這里還什么都沒準備好呢。”

待姚靜致下樓之后,柳薇薇看了闞畫子一眼,“就這么當甩手掌柜的了?”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這領路人,該撒手的時候得撒手了,反正我也沒指著這間客棧發財。”

柳薇薇喝了口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你方才所說的事是什么事?”

“哪件事?”

“你若不說,就當我沒問。”

“哦原來你是指那件事啊!”

闞畫子喝了口茶,故作神秘道:“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組織。”

“神秘組織?有哪個組織還能比你神秘?”

柳薇薇好似并不感興趣。

闞畫子干笑兩聲,“其實就是一些商人湊在一起的小聯盟而已。不過我倒是有些想法,如果經營的好的話,將來這些個商人,或許會成為我的眼睛。”

柳薇薇眼皮微挑,“你確定?”

闞畫子點點頭。

“可西涼王這邊……他們會不會誤以為你有什么異心?”

“若沒點本事,只怕也不會被西涼王看得上。”

“你就這么有把握?畢竟你我此前是為揚州那邊做事的。”

“在我看來,這才是我們最大的資本。”

柳薇薇嘆了口氣,“才從棋盤中跳了出來,你又想跳入另一個棋盤么?”

“可我們真的跳出來了么?”

闞畫子轉頭望向窗外,“不過是由黑旗變成了白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