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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的皇帝位是于謙一手扶上去的。
孫太后要了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讓朱瞻墡進京主持大局,至于是做皇帝還是監國把朱祁鎮迎回,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朱祁鈺則是郕王府內賦閑,連噩耗都未曾聽聞,就被拖上了奉天殿,主持監國,而他的者是于謙。
三讓而就的傳統下,于謙三請,把朱祁鈺請上了皇位。
于謙是忠誠的保皇黨,而且是只能做保皇黨,否則于謙只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權臣,挾天子以令天下。
幸好,現在的朱祁鈺值得這份忠誠。
朱祁鈺放權給了于謙,就是對于謙的充分信任。
“謝陛下隆恩。”于謙俯首,謝朱祁鈺的放權,也謝皇帝的信任。。
這種君臣的信任,是一種彌足珍貴的雙向奔赴,不僅僅是于謙本人的忠誠,也是朱祁鈺對于謙的認可。
“不知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朱祁鈺有些好奇的問道。
自從京師之戰后,于謙很少摻和朝堂爭鋒之事,除了軍務,也就是國家之制建言獻策,他很想知道于謙和胡濙對付這種黨爭會有何等的區別。
于謙笑著說道:“臣會根據盧忠的調查,
彈劾該彈劾的人。”
彈劾,
就是于謙的法子,一種天下只認公理的正道做法。
這是一種和胡濙完全不同的方法。
于謙十分鄭重的說道:“神符散的巫蠱之禍,
臣會用重典以儆效尤,請四武團營指揮使朱儀配合行事。”
“應有之意。”朱祁鈺點頭,示意興安拿來火牌,朱祁鈺將火牌交給于謙說道:“隨意施為。”
朱祁鈺將四武團營京畿守備的火牌交給了于謙之后,
才有些疑惑的問道:“他們整日里叨叨著修文以遠來之人,
朕這次和議,不就是修文嗎?為何他們要生這么多的事端?”
“真的打起來,他們才開心不成?”
于謙知道陛下想問什么,其實很簡單,
為什么。
為什么會有棱劍從中軸掉出,
為什么會有人泄露使團的路徑,這些行為都是在破壞議和,按照大明禮義仁智信的說法,
朱祁鈺這種做法,是文人所言的仁政。
那為什么還要反對呢?
于謙喝了口茶,稍微思考了下說道:“陛下,永樂二十年,太宗文皇帝龍馭上賓之后,韃靼、瓦剌、女直年年南下犯邊,人吃馬嚼損耗不菲,可是他們依舊年年都來。”
“邊方百姓要么躲避入城,
要么營建營堡,
瓦剌并沒有什么攻城的能力,對各種營堡也少有攻破之事,
每年劫掠所得遠遠小于損耗,
他們為什么年年犯邊?”
朱祁鈺猶豫了下說道:“因為有利可得,邊方軍有人里通外敵,
養虎為患?朕記得太仆寺卿夏衡曾經為朕梳理邊方馬政,
就說過邊方軍中,
有些人曾經私販馬匹賺錢,
所獲頗豐。”
于謙自然也記得夏衡談論過邊方軍將私自販賣馬匹,大肆斂財之事,
為此大明開啟了宣府貢市,由宣府兵科給事中朱純負責。
于謙點頭說道:“的確是有利可圖,
邊方的軍將只是其中的一方罷了。”
“年年叩邊,邊方狼煙四起,自然就需要修城,修城戶部就得給錢,否則瓦剌人來了怎么辦?”
“修城就需要征調民夫,這勞役如何折算?折算多少?都無定數,便可大做文章。”
“征調民夫所需要的糧草,到底需要幾何,這些糧草最后都進了民夫的肚子,
還是進了誰的口袋之中?”
“大明米賤,瓦剌米貴,
這征調的民夫到底吃的什么,最后這些米粱摻了土,到底賣到了哪里,
陛下心中自然有答案。”
“瓦剌韃靼年年南下,年年鬧兵禍,這邊方之地的田畝價格又會賤到什么地步,
誰又趁機買低賣高?”
“這往韃靼、瓦剌諸部賣鋼箭火羽炭糧鹽鐵,也是一門大買賣,當年穎國公楊洪坐鎮宣府,不就是為陛下解決了這個鋼箭火羽嗎?”
“那個喜寧的同黨,就是因為走私鋼箭火羽之事被抓了不是?”
“這么多人在韃靼南下這種事里面刨食兒吃,陛下要將韃靼一視同仁,徹底王化,當然有人不樂意。”
朱祁鈺恍然大悟,說到底,這幫人一反常態,反對和議,伏殺脫脫不花,
甚至在盟書里面大做文章,因為這背后,
都是生意。
而且是大生意。
朱祁鈺忽然想起了琉球的魚油,
當時琉球國王尚泰久覲見的時候,
曾經哭訴過他為什么要做離線國王。
琉球國王在津口這件事,
也不是尚泰久多么的高尚,而是他受不了在琉球身上刨食的重擔,只能求皇帝做主。
魚油可以明目,軍中急需,民間更是急需,但是琉球的魚油出港根本賣不得高價,到了大明內地,卻是極其昂貴。
都是一樣的道理。
若非琉球王城發生了火并,尚泰久在李賓言等人的護持下,來到了京師,琉球百姓還要一直受到這樣的朘剝。
于謙十分認真的說道:“這些食肉者,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維持現狀,沒有改變,那就可以躺在金山銀山之上,永享富貴。”
“陛下打,他們會說勞民傷財,窮兵黷武,陛下不打,他們會說狼煙四起,邊方疲憊。陛下真的要和,他們會說必須打,陛下真的要打,他們又會說和。”
于謙不是肉食者,九重堂的一切,都是朱祁鈺給的,于謙的生活里因為不需要錢,還想把俸祿捐給大興的夜不收家眷,被朱祁鈺阻止了。
于謙是背叛了階級的個人。
“于少保既然早知此事,為何從來沒有說過此事,可別說朕沒問。”朱祁鈺有些奇怪,于謙向來剛直,這種事于謙看不慣早就出手管一管了,為何要等到現在才說明其中緣由?
于謙看向了北方,反問道:“陛下要殺死所有的韃靼人嗎?”
朱祁鈺搖頭否認的說道:“朕要殺死所有的韃靼人,朕為何還要跟韃靼議和,直接大軍屠戮便是,朕的大軍又不是做不到。”
“陛下不想殺盡所有的韃靼人,臣自然不會說。”于謙對朱祁鈺極為了解,把人全殺光,本就不現實,這是大明高道德劣勢,誰都擺脫不了的劣勢。
于謙看陛下還是有些不解,趕忙說道:“自瓦剌敗退之后,邊方多行農莊法,后來又設立了宣府貢市,韃靼王只求銀幣,這些過去的走私檔口的目標,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過去是和韃靼王買賣,后來各部韃靼王只求銀幣,大明的銀幣還不夠用,這些商賈、經紀、買辦們無法供給銀幣,交易對象就變成了普通的韃靼百姓。”
“韃靼百姓幾無私財,又要求活,只能把自己賣給商賈。”
“這些商賈把這些韃靼人帶回了大明,充作流民,歸入各地農莊,耕種之后,還錢贖身。”
朱祁鈺鄭重的點了點頭,原來他在宣府對韃靼發行銀幣,還有人配合他的政策,因為這樣獲利更多。
于謙看陛下依舊對這件事頗為好奇,便繼續說道:“這些流民的債務,分散各地,這些商賈也不是做虧本買賣,他們通常會把手中的債轉賣給當地的商賈,這樣一來,就保證錢能拿到手了。”
“靖安、山西行都司等地的商總負責居中調解此事,最開始的那一批人,已經還請了。”
朱祁鈺有一種熟悉的既視感,稍微思考,這不就是大明版的奴隸貿易嗎?
只不過因為大明朝廷是個大政府,什么都要管,而且還禁止蓄奴,只能這樣折中的方式。
于謙之所以不說,就是不想這件事上稱,多管齊下,促成脫脫不花入京獻上盟書。
朱祁鈺笑著問道:“北方有這種事,南方也應該有,占城、交趾、三佛齊、爪哇、婆羅洲、倭國、高麗,是不是也有人專門做這個生意?”
于謙還真知道這個事,點頭說道:“有,高麗姬、倭奴、昆侖奴,都是這么來的,有男有女吧。”
“其中以高麗姬最為昂貴,一千銀幣到三千銀幣不等,是買回去做妾室的,不是做奴婢。”
“原來如此。”朱祁鈺這才全然了解了于謙的想法。
大明海貿正在走入一個新的階段,大明產銷一體,要什么有什么,海外諸國太過于貧瘠,貨物不夠,用人作數,也是當下海貿的一種常見的交易形式。
朱祁鈺對這件事保留了自己的意見,既然于謙對這些知之甚詳,并且沒寫奏疏言事,那就代表著這件事于謙心里有數。
于謙不說,不代表他無作為,都在可控的范圍之內。
高麗姬,朝鮮特產,類似于大明瘦馬,是朝鮮地方,專門培養琴棋書畫、樣樣jing通的女子,送到大明來販售,是高級貨。
“陛下,臣告退。”于謙見陛下疑惑皆解之后,準備干活去了。
于謙心里揣的是大仁,可不是婦人之仁,朱祁鈺很快就看到了于謙的雷霆手段。
所有兜售神符散的巫蠱之術,遭到了于謙、朱儀兩人的聯手剿滅。
三道政令下去,督促他們立刻停止蠱惑百姓,不肯關門大吉的全部被捕,送入各官廠勞動改造,但凡反抗格殺勿論。
殺氣騰騰的于師父,之后更是展現出了其雷厲風行做事風格,隨著神符散一起消失的還有大批的山賊流寇。
第三日,于謙一道奏疏,彈劾禮部右侍郎、鴻臚寺卿楊善為首共計三十二名京官。
其中罷官流放煙瘴之地的就有十七名,罷官送石景廠的就有十三人,還有兩人按律當斬。
楊善作為首惡,已經涉及到了十惡不赦的罪名之中,理應送入解刳院。
朱祁鈺只等了一日,彈劾楊善等人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飄進了泰安宮的御書房。
樹倒猢猻散。
“王閣老。”朱祁鈺朱批了奏疏,死刑需要復核三次,這份名單還會查補,送奏疏來的是文淵閣大學士王文。
王文地方履任十九年,曾經做過都察院總憲,現在是文淵閣的大學士,在原來歷史線里,奪門之變后,王文和于謙被一起斬首。
朱祁鈺對王文這些年通政司的工作頗為滿意。
王文俯首說道:“臣在。”
“楊善這個人,曾經扈從稽戾王出征,土木堡天變之后,喬裝打扮,一路忍饑挨餓回到了大明,當時一道回來的還有李賢,兩個人的手跟雞爪子一樣,皮包骨頭。”
“由于少保舉薦,楊善和李賢都做了庶吉士,隨后被啟用到了鴻臚寺。”朱祁鈺說著楊善的履歷。
這楊善應當算是于謙的人。
楊善在正統年間可不是李賢那種名不見經傳之人,楊善扈從稽戾王出征的時候,就已經是禮部左侍郎了。
作為從二品的大員,楊善當年若是肯投降,楊善在瓦剌的地位,絲毫不亞于現在王復在瓦剌的地位,也先這個人雖然有些心急,但還算得上是知人善用。
但是楊善寧愿放下所有的體面,有辱斯文的扮成了俘虜,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餓的前胸貼后背也求活回到了大明。
要知道這年月,讀書人穿著長衫站著喝酒都是一種有辱斯文的表現。
“無論是鴻臚寺還是禮部諸事,楊善做的都很不錯,朕很欣賞他。”
“送解刳院倒不至于,斬首吧。”朱祁鈺念及楊善不肯投降,最終還是決定不讓楊善去解刳院,而是斬首示眾。
楊善當初自己留下最后的體面,回到大明,朱祁鈺也給楊善留下了最后的體面,斬首示眾而不是送到解刳院半人半鬼。
神符散也好,奉天殿掉出的棱劍,還有大明使團行軍的路徑,都是這楊善在背后一手操持。
“把楊善帶過來,朕要見見他。”朱祁鈺有些疲憊的說道。
朱祁鈺其實對誰在背后搞鬼,有一定的心理預期,能做到這些事兒的人并不多,范圍就那么大。
朱祁鈺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聚賢閣的御書房內,有些寂靜。
楊善很快就被帶到了聚賢閣內,由兩個緹騎押解而至。
“罪臣拜見陛下,陛下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楊善規規矩矩的行禮,俯首帖耳的大聲喊道。
朱祁鈺也不說話,就這么看著楊善,看了許久。
“徐有貞最近上了道奏疏,說烏江快要貫通了,六枝廠的煤在云貴川黔賣的很好,日后云貴川黔的桐油、三七、百寶丹草藥等等,到松江市舶司只需月余。”朱祁鈺繼續說道:“朕還得給他準備塊奇功牌。”
他之所以說起徐有貞,是因為徐有貞和楊善都是一個類型的人,都十分喜歡在政治上投機取巧,奪門之變的發動者,徐有貞和楊善就是文官代表。
但是徐有貞走著走著,無論是因為怕死,還是幡然醒悟,和楊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朱祁鈺不喜歡徐有貞滿朝文武皆知,徐有貞真的太討人厭了,稽戾王迤北取妻,他徐有貞哭的整個坊都聽到了。
哭給誰聽呢!
但是徐有貞依舊不斷的從朱祁鈺手里拿走象征著至高榮譽的奇功牌。
朱祁鈺對楊善非常惋惜,他若是好好做人,胡濙年歲大了,禮部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可是就差這臨門一腳,楊善還是走上了歧路。
“臣有愧圣恩。”楊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鈺揮了揮手說道:“人生多歧路,現在朕和你說什么也晚了,朕就不送你去解刳院了,最后這些日子,好吃好喝,準備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