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稽戾王的墳頭添磚加瓦是一種選擇。
廢掉稽王府世系,仿照建庶人的慣例,將稽王府全家遷徙至鳳陽,貶為庶人,是第二種選擇。
其中后者的擁躉極多,前者根本沒有。
大明朝臣們雖然平日里跟皇帝梗著脖子杠,但是有些事兒是不能抬杠的。
尤其是稽戾王的問題,這是最基本的政治正確。
朝臣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
大明皇帝可以拔掉眼中釘和肉中刺的稽王府上下了,即便是不殺,送去鳳陽和建庶人朱文圭為伴,也是個上佳的選擇。。
但是這么做,會讓陛下陷入不仁不義的處境,再怎么洗地,陛下這位子,終究是是來自于稽戾王手中。
胡濙平日里回去泰安宮授課,陛下對稽王府的態度是非常清晰的。
陛下并不想對稽王府甚至宮里那位太后動手,因為陛下不愿意為了一點家事,耽誤大明前進的步伐。
陛下對朱見深極為喜愛,視若己出,逢年過節都會有賞賜,尤其是那五顆飴糖,時至今日,胡濙都不知道那五顆飴糖到底有什么含義。
而且朱見深有很大的自由,朱見深可以到講武堂的任何地方玩耍、旁聽,這幾乎和泰安宮里的皇嗣們同等的特權。
胡濙知道陛下的想法,在朱見深是否承繼稽王位的事兒上,陛下是傾向于繼承。
問題就出現了,一旦繼承,就得給稽戾王的墳頭添磚加瓦。
胡濙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既讓陛下把想辦的事兒辦了,又讓天下人挑不出錯來,這就是禮部的責任。
胡濙笑著說道:“龍鳳年間,南昌王早薨,南昌王妃王氏帶著朱文正投奔我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對靖江王朱文正視若己出,撫養在身邊,頗為倚重。”
南昌王是朱元璋的親哥哥朱重四,在朱元璋剛開始創業的時候,朱重四就死了,走投無路的南昌王妃王氏,就帶著兒子投奔了朱元璋。
說是王妃,那是因為朱元璋后來當了皇帝,那時候的王氏和朱文正,餓的皮包骨頭,頗為凄慘。
在兩吳相爭的時候,朱文正鎮守南昌,居然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賞賜,有投靠張士誠的打算,朱元璋勃然大怒,親自跑到南昌,把朱文正抓到,連問了他好幾遍,你打算干什么!
在朱元璋手底下搞叛逃,這不是找死嗎?
可是朱元璋也只是把他抓了回去,最后還是把朱文正的兒子冊封為了靖江王。
胡濙開口說道:“朱文正忤逆在先,高皇帝未給朱文正任何恩賞和爵位,最后在桐城以民禮下葬。”
“而朱文正的兒子被高皇帝冊封為了靖江王。”
“即便是以嚴苛著稱的高皇帝,也從未想過父債子還,父錯子嘗,陛下倘若想要冊封稽王世子為稽王,是祖宗之法。”
“宜用銀璽。”
朱文正的兒子靖江王,的確是王爵,但是靖江王府全都是用銀璽,而非襄王等金璽,這就是禮法上的差別。
稽戾王被斬于太廟,以民禮下葬,不給稽戾王的墳頭添磚加瓦,又能讓稽王世子朱見深順利繼承王爵的妥善之道。
朱文正的例子,大明朝知道的并不算少,但是能活用到這件事上的,也就胡濙了。
“繼續部議吧。”胡濙喝了口茶,開口說道,稽王世子這個議題的決定權在陛下的手中。
“恭順王也先上奏稱,他們抓到了泰西的正朔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想要獻俘于嘉峪關前。”鴻臚寺卿楊善開口說道。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宮里貴人埃萊娜公主的叔父,這也先說的是獻出俘虜,但其實就是要挾大明來了。
紫袍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現在在拔都薩萊安頓了下來,這對也先而言,就如同心腹大患。
王悅是王復的人,王悅帶著烏茲別克軍在薩萊拔都。
一旦王復在撒馬爾罕出了什么事,王悅立刻會在薩萊拔都借著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名頭做事,尤其是也先還沒有前往薩萊拔都,拿到金帳汗國的可汗之位。
也先這種獻俘的說法,其目的在于一石三鳥,第一可以拔掉王復在政治上的一些籌碼,雖然也先心里也清楚沒什么用;
二來,借著獻俘的名義,和大明緩和下關系,順便敲大明一筆竹杠。
最主要的就是轉移仇恨。
現在奧斯曼王國的蘇丹,法拉赫就跟發了瘋一樣,問也先要君士坦丁十一世和那枚滿是銅臭的綠色銅球。
“不要。”胡濙滿是嫌棄的說道:“不要搭理他,想利用大明解決他們的矛盾,他做什么午時三刻的大夢!”
“除非他也先自己束手束腳,把自己綁到嘉峪關前,否則都不要搭理他。”
楊善點頭說道:“好。”
部議還在繼續,胡濙的jing力旺盛的不像是一個接近八十歲的老人,他在部議結束之后,又去了泰安宮。
胡濙為陛下詳細講解了一番關于朱文正的舊例,他本來想再側面打聽下陛下對稽王府的態度,可是陛下壓根沒給他這個機會,聽到這是祖宗之法的時候,立刻就讓文淵閣擬一份詔書,冊封稽王世子朱見深,正式承襲稽王位。
用的就是朱文正的例子,堵了所有人的嘴。
太祖高皇帝當年做的,他朱祁鈺只是在繼承列祖列宗的遺志而已。
朱祁鈺吩咐完了興安讓文淵閣擬詔之后,才笑著說道:“那五塊飴糖沒什么含義,就是之前一直給,忽然不給,怕稽王府上下,有什么想法罷了。”
“稽王府上下如履薄冰,稍有一些風吹草動,就會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們活的已經夠膽戰心驚的了,朕再嚇唬他們,怕是要寢食難安了。”
胡濙這才了然,他還以為那五塊飴糖有什么特殊的含義,他俯首說道:“陛下大仁。”
胡濙說完了稽王世系的事兒,又把也先所謂的獻俘之事,說了一遍。
這件事的職權歸屬于鴻臚寺,鴻臚寺掌管通事院、會同館和四夷館,主外事,這件事是禮部部事。
可那個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埃萊娜的叔叔,這件事就棘手在這里。
朱祁鈺從個人的角度而言,當然愿意把埃萊娜的叔叔接到大明京師來,畢竟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受。
可是從大明的角度而言,他不能那么做,君士坦丁十一世在拔都薩萊,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胡濙為什么以陛下為先,因為他知道,陛下以國事為重。
大明皇帝和禮部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胡濙離開了聚賢閣,抬頭看了看天空的太陽,烈日當空。
朱祁鈺處理著手中的案牘,他猛地甩出去一本奏疏,憤怒的說道:“金尚書這個兒子,真的是虎父犬子!”
“居然私下里怨懟朕只給了金尚書一個流爵,而沒給世侯,機事不密禍先行,這件事還被朝中清流給知道了。”
“混賬!”
興安嚇得一個哆嗦,自京師之戰后,陛下很少如此的憤怒,尤其是這奏疏,乃是朝中公文,陛下很少將奏疏扔出去,這是真的生氣了。
興安拿起了奏疏看了兩眼,全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陛下,這件事會不會是曲解?”興安趕忙說道:“金濂的兒子金福安雖然胸無大志,既無韜略,也無文采,但是其人敦厚,何故如此口出狂言?”
“金尚書為人性情暴烈,和陛下內帑針鋒相對,脾氣不大好,得罪的人也比較多,是不是有人故意曲解?”
朱祁鈺站起身來,站在窗前,余怒未消的說道:“去把金福安和他的孫子金誠尋來,朕親自過問。”
“臣遵旨。”興安走出了聚賢閣,和成敬叮囑了幾句,立刻帶著東廠的番子,前往了東城朝陽門外的金府,那是陛下賜下的宅子。
興安親自去辦,就是怕這事其中有人作梗,他自己去比較安心。
不到兩刻鐘的時間,興安就把金福安和金誠父子二人帶到了聚賢閣前,整個過程興安緘口不言,只待陛下親自問詢,金福安忐忑不安的走進了聚賢閣。
“臣金福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金福安帶著兒子,三拜五叩的行了個大禮。
金福安按大明制,有一個錦衣衛鎮撫使的官職,不視事,只領俸祿,可世襲三代。
胡濙的長子胡長寧就有這個官職,胡長寧無子早亡,胡濙的次子胡長祥世襲了這個官職。
這是大明科層制官僚制度,恩蔭制的一種。
“昨日宵禁之后,你是不是與人在燕興樓上吃酒?”朱祁鈺的怒氣已經去了大半,開口詢問道。
金福安顫顫巍巍的說道:“是。”
“在酒席上你說朕薄待金尚書?”朱祁鈺眉頭緊蹙的問道。
“沒有,陛下臣從未說過此話!”金福安人都嚇傻了,他忽然驚了一身的冷汗說道:“昨日臣…臣…的確是口出狂言。”
朱祁鈺又細細詢問了幾句,才知道金福安為何會口出狂言,貪杯是一方面,有人故意給金福安下套,套金福安的話。
朱祁鈺斟酌了一番說道:“你的父親為大明奔波一生,得罪了不少人,他們都等著金尚書倒下去的那一天,現在你的父親薨逝了,你做人做事萬分小心,不要再給挾怨報復之人機會。”
“這次朕寬宥你,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金福安跪在地上才喘了口粗氣,低聲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跪安吧。”朱祁鈺揮了揮手,讓金福安回去便是。
興安送走了金福安后,并沒有回到了御書房,而是去了燕興樓,取了份文牘,才回到了御書房,遞給了陛下,等待著陛下的抉擇。
朱祁鈺看完了這份文牘,和金福安所說無二。
喝了酒之后,一起吃酒的狐朋狗友,就開始抱怨居京師大不易,金福安就開口說了一句,要是他父親是世爵就好了。
就這么一句,被人抓著了把柄,又引導金福安說了幾句,變成了一份彈劾的公文。
“這種事是不是常有?”朱祁鈺靠在軟篾藤椅上,金濂尸骨未寒,就已經有人對他的家人動起手來,就連金福安都說不清楚,到底是誰拱火,哄著他說出那些話。
興安抿了抿嘴唇說道:“是。”
“他們怎么敢如此!金尚書為大明兢兢業業一生,無垢無塵,渾然如玉,當得君子之稱。”朱祁鈺的神情有些茫然的說道。
興安猶豫了下,他要說的話本不應該說,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因為金尚書唯陛下馬首是瞻,乃是投獻之人。”
“臣未曾聽聞有人這么為難過少師楊士奇的家眷,而且吉安府楊氏,在吉安府那可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戶。”
“而金尚書的父親是百姓,金尚書的兒子,又有些耿直憨厚,就是個普通人。”
朱祁鈺靠在藤椅上,面色陰沉的說道:“這件事不太好查,讓盧都督配合你,把這個背后的人,給朕揪出來。”
“臣遵旨。”興安再次領命而去。
在大明,在順天府,在京師,皇帝想知道的事兒,興安和盧忠兩個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這事給弄清楚。
沒到傍晚的時分,盧忠就回到了聚賢閣。
“是戶部主事,左侍郎張鳳。”盧忠將書證、物證、人證都給查辦齊全了,若是陛下要辦,那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增補,如果陛下不辦,這件事就到這里停下了。
朱祁鈺看完了這些書證和物證,厲聲說道:“混賬玩意兒!”
“金尚書臨走的時候,依舊不肯讓他的同鄉右侍郎沈翼為戶部主事,僅僅是因為沈翼當初正統十二年,有求財之意,他張鳳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罷了。”
“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盧忠俯首說道:“金尚書性情暴烈,張鳳能力有限,時常被金尚書斥責,金尚書時常感嘆戶部無人,曾經請徐有貞到戶部去,因此張鳳懷恨在心。”
朱祁鈺敲著桌子說道:“朕打心眼里瞧不上這個張鳳的能力,一本各地所欠正賦的賬,算了兩年了,他還沒算明白,還是金尚書親自做才弄好,若非金尚書力保,他今日安能求尚書之位?”
“好呀,朕還沒任他為戶部尚書呢,這就耍起明公的威風來了?”
“兵部左侍郎江淵有沒有摻和這件事?他可是因為金濂臨終遺言,被降了職,未曾懷恨?”
盧忠趕忙說道:“沒有,臣查過了,江侍郎最近忙得頭昏眼花,戶部尚書金濂薨逝,這戶部一團亂麻,這稽查糧倉之事,就全落到了江侍郎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