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兩百零六章 月兒圓月兒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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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六章月兒圓月兒彎

(兩萬字大章節。)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

理事這個理,話是這么說,可憐起早摸黑的年輕道人,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同行早,撤得晚,仍是既沒有的吃,更不肥。

因為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頂魚尾冠的老道人,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命準,還不會一有機會就登門蹭吃蹭喝,而且無論前來求簽之人,對象無論是妙齡少女還是貌美婦人,老真人從來目不斜視,滿身正氣,更不會像某位,成天變著法子坑騙稚童的糕點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貨比貨。

所以年輕道人最近這段日子,可謂飽嘗人情冷暖,別說發財,估計都快揭不開鍋了,就連以前聊得很投機的小姑娘們,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經過攤子的時候,還會假裝不認識。

年輕道人只好安慰自己,這些沾著鄉野草木香氣的可愛小姑娘們,哪怕表面上對自己很生分,可無非是羞赧的緣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而已,實則情竇滿滿呢,要不然每次路過,每次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帶重樣的?年輕道人次次都不愿意辜負了這些少女情懷,眼尖的他,總會連名帶姓地夸上幾句今兒發釵真好看呀,衣裳可合身啦……姑娘們大多腳步慌張幾分,快步走開。至于一些個膽大的婦人,要么回拋一個媚眼,要么罵一句死樣,只可惜就是沒誰照顧算命攤子的生意。

這讓年輕道人有些憂傷,每天枯坐在攤子后邊,不是用袖子擦拭簽筒,就是對著竹簽哈一口熱氣,要不就是抱著后腦勺前后晃蕩,或者干脆趴在桌上,側頭望向隔壁攤子的熱熱鬧鬧,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在年輕道人一天到晚坐冷板凳,倒是沒惱羞成怒,時不時就主動跟老道士聊幾句有的沒的,這讓琢磨著是不是要換個風水寶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寬心,最后就連老道士都覺得有些于心不忍,有點心疼這么個缺心眼的晚輩后生,想著這趟小鎮之行,收獲頗豐,差不多足夠半年開銷,就想著提點幾句,在沒有生意上門的間隙,招手讓蓮花冠道士過去坐,年輕人屁顛屁顛跑過去坐在長凳上,滿臉熱枕和期待,“老仙長何以教我?可是有錦囊妙計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邊的小茶壺,喝了口涼茶,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剛入行沒多久?”

年輕道人愁眉苦臉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別人。”

道家道統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不但在某座天下開枝散葉,勢力之大,宛如浩然天下的儒家獨尊,哪怕是大驪王朝所在的這座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來各大宗門,也是根深蒂固,天下道觀林立,香火旺盛,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據著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點了點這位滿臉晦氣樣的“晚輩”,然后指了指自己頭頂,“你入行還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還沒被抓去吃官家牢飯!貧道問你,戴著這么個蓮花冠干啥?你曉不曉得,咱們寶瓶洲有資格戴這么個樣式道冠的道觀門派,屈指可數!為首就是南澗國的神誥宗,掌門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剛剛晉升了天君老爺!其余幾座道觀,哪個不是當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個需要下山當算命先生,然后在這兒擺著破爛攤子,跟一群渾身土腥味的鄉野村夫市井婦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難不成是神誥宗的玉牒神仙,還是那幾座大道觀的在冊道士?”

年輕道人擺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名為陸沉的他,當然不會是。

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好好訓斥幾句這個冒失鬼,突然咦了一聲,神色滿是訝異,原來隔壁攤子那邊站著一大一少兩人,中年男子雖然臉色病容,但是氣勢挺足,一看就像是個當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帶,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貴門庭里熏陶出來的公子哥。

兩人安安靜靜站在那邊攤子,像是在耐心等待年輕道人。

老道人那點憐憫心,頓時一掃而空,再看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年輕道人,就倍覺礙眼了。

年輕道人笑著道謝告辭,走回自家攤子后邊坐著,“怎么,是求簽還是看相?”

男人坐在凳子上,搖頭笑道:“既不抽簽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著。”

男人望著這位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生平首次的抱拳禮,坦然道:“我是人間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禮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駕光臨我們大驪龍泉,我既不用下跪磕頭,又不能用儒家揖禮相迎,就當做是山下江湖的一場萍水相逢,我斗膽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陸掌教,還望陸掌教不要見怪。”

陸沉笑問道:“奇了怪了,你一個皇帝,為何不自稱朕,或是寡人?”

男人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實不敢。”

陸沉打趣道:“貧道還以為大驪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當初阿良一路殺到你們皇宮白玉樓前,你膽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貧道當時在南澗國那邊遠遠看戲,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大驪皇帝自嘲道:“這一跪,大驪宋氏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精神氣,就會全部垮掉,我如何能跪?所以死也不能下跪的。”

陸沉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是因為擅自仿造白玉樓一事,來跟貧道搖尾乞憐呢,還是因為陸家術士坑了你一把,來這里興師問罪?”

大驪皇帝笑道:“當然都不是,一個不愿意,一個沒膽子。我本就需要為敕封大驪北岳一事,親自露面,其實來的半路上,墨家許弱就不惜以本命飛劍傳訊,勸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現,國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兩人話說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咱們那位大驪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大驪皇帝,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情,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

大驪皇帝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那位幫忙打造白玉樓的陸氏先生所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太想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

大驪皇帝說到這里,神采煥發,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著莫大關系,可不管怎么說,你這個皇帝當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驪皇帝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圣訂立的復雜規矩,但是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

大驪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小鎮,要親眼見一見“年輕”道人,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大驪皇帝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著搖頭,“流淌在人間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屬于比較明亮的那種,貧道當然能夠延長你的壽命,別說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難,但是只要貧道出手改變命數,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著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圣的規矩是擺設,文廟里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人?”

大驪皇帝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么巧,咱倆又見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差了一點點運氣,就這么一丟丟。”

陸沉伸出彎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大驪皇帝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后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為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著很長的歲月里,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聲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大驪皇帝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么!”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著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驪皇帝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愈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過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陸沉先是環顧四周,最后瞇眼望向高處,微笑道:“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功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才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輕道人在自己攤子落座后,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沒生意臨門了,所以老人就那么獨自坐著,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紋路悄然更改,壽命隨著一條紋路悄然綿延開來而增長,這即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

因為年輕道人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大驪皇帝帶著宋集薪告辭離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頭望去。

陸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圣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杰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為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年輕道人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無關了。”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并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凍骨嘍。然后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老道人想著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里再愿意給這后生傳授金玉良言,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后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著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頭疼地掏出一粒碎銀子,實打實的銀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么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后生,仿佛全然沒聽明白,聽著老道人的夸夸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

山崖書院的求學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先生們對此并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里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沒有這樣的傳道授業,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里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喊來喊去,只喊動了于祿一人,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里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再說了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她得挑燈夜戰!

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如今成了謝靈越,還搖身一變,成了崔東山的徒子徒孫,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寶,李槐糾纏不休,謝謝便拿出來給他瞧過,李槐真的看過之后,就覺得那就那樣唄,還不如自己的彩繪木偶可愛呢,他就半點不艷羨了。謝謝那晚說要修行,也沒辦法陪李槐去看燈會。

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于祿,跟著李槐一起下山。

結果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結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紅棉襖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里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著于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

李槐為此專程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昂。

于祿和高煊一左一右護在李槐身邊,倒不是害怕如今還有人欺負李槐,不過是李槐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一位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為他保駕護航。

李槐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書,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楊柳依依的動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里不茍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發英俊。

紅棉襖小姑娘所在的學舍,也在挑燈,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后,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寫滿了一張紙后,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念“走你”兩個字。

一位負責今夜巡視書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后,哭笑不得,即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老人想著以后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譜,其實這么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偷偷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瞧見了妙手,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復盤全局,然后就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樂哉下了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今夜拒絕了皇帝陛下的邀請,沒有趕赴皇宮觀看那場火樹銀花燈會,默默打譜。

老人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鉆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漲得還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過崔瀺。

老人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以少年皮囊示人的書院崔瀺,先前找過他談了一次,再去找大驪皇帝談了一次,最后找那名說書先生的十一境練氣士談了一次,找茅小冬的時候,老人勸他不要癡心妄想,這么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連累書院被殃及池魚,茅小冬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為山崖書院參與其中,然后雙方沒能談攏,那么他茅小冬第一個出手殺人,將大驪國師絞殺于大隋國境之內。

茅小冬喟嘆道:“讀書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檐下,聽著新掛上去的一串檐下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里,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謝謝,“你有爺爺嗎?”

少女愕然,這個問題怎么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

她覺得肯定是一場考驗心志的陷阱,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

謝謝有些無言以對。

好冷的笑話。

最后兩人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

極慰人心。

作為李家主婦,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親,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對這位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仆役丫鬟眾多,各種姓氏的家生子都有,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于下人從來都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的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注疏,除了跟長子李希圣偶爾聊天,不太露面,操持家族大小事務的當家婦人,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識得字,因為需要查賬。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每當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就要死記硬背帶某個字的成語俗語,若是李家長輩見到的時候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當家婦人在元宵節這天,讓貼身丫鬟拿著一摞紅包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后就有了孩子們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個個稚聲稚氣,清脆悅耳,讓氣度雍容的婦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等,都是很美好動人的說法,哪怕有一個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凡桃俗李”,是一個很貶義的成語,婦人也沒生氣,一樣笑著給出喜錢。

只是當婦人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聽到李代桃僵之后,分明是一個略帶褒義的說辭,雖然寓意算不得如何美滿,但比起凡桃俗李,其實還是要強上一些的,可婦人滿臉怒氣,嚇得那個孩子不知所措,語氣生硬地問過了孩子姓氏后,姓陳,婦人雖然最后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是離去的時候,她臉色冷若冰霜,并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嘛。

對于長子李希圣和次子李寶箴,下人們看不出明顯的私心,李虹也跟李希圣一起看書,也跟李寶箴沒大沒小一起喝酒。不過李虹妻子可能因為李寶箴是小兒子的緣故,加上李寶箴又是天生討喜的性子,對誰都知冷知暖,反觀李希圣則沉默古板許多,從小就不太愛說話,所以婦人跟李寶箴就要親近許多。

自從李寶箴離家遠游京城后,婦人就經常寄信去往京城,詢問何時回家,家書往來頻繁,每當李寶箴說起了京城趣事,婦人拿著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每當放下書信后,又會惆悵憂心,總擔心小兒子會在大驪京城那么個大地方受委屈。一封封次子寄回家中的書信,都會整整齊齊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為此還調侃過妻子,就寶箴那么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擔心別人才對。

今天李希圣從學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發現爺爺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老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

到了布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老人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么遠,又是小兒子,你娘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為此傷感。”

李希圣微笑道:“當然不會。”

老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

說到最后,老人自己樂呵起來。

李希圣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大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這次破境過程其實相當兇險,可是誰勸都沒用,李希圣同樣勸不動,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個上中卦,李希圣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老人冷笑道:“至于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胚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后,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語。

老人突然問道:“你怎么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并送給陳平安了?”

老人氣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圣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老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圣會心一笑。

老人瞅見了嫡長孫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著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

李希圣嘴角滿是笑意。

老人雙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感慨道:““爺爺就這么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爺爺就沒辦法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么想。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

老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著這個嫡長孫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了俱蘆洲,不管你以后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圣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后退兩步,長揖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老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

大驪長春宮,這是大驪王朝唯一一個女子修士居多的頂尖門派。

所以那位曾經大權在握的大驪娘娘,選擇在此結茅修行,深居簡出,皇子宋和陪伴左右。

大驪皇帝子嗣數量并不出奇,子女十余人,既不算多,也不用擔心香火。自從大驪皇后病逝后,皇帝陛下就一直空懸著皇后位置,對此朝野上下不是沒有異議,尤其是禮部官員,私底下有過數次諫言,但全部被皇帝隨手擱置在案頭,加上這些年大驪邊軍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廟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點點的言論,關于大驪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選,朝堂上始終沒有大規模議論。

但是隨著南下之勢已成定局,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文武不敢說唾手可得,但是確實有資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選取皇后冊立太子兩件事,就難免讓人人心浮動起來。這既是為大驪的江山社稷考慮,也是一樁極大的賭局,誰的眼光更準,越早押對注,誰在未來的大驪廟堂上,就能夠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今大驪宋氏的家務事,實在是有點撲朔迷離,以至于最精明干練的廟堂老狐貍,都不敢輕易出手。

藩王宋長鏡本就在軍中威望極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監國”了,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這簡直就是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難不成皇帝陛下是打算禪位給弟弟,而不傳位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陛下這些年雖說不算如何事必躬親,勤勉執政,諸多重要政務和軍機大事,愿意分權下去,可絕對不是什么懈怠朝政的憊懶昏君,誰要敢這么想,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薈萃的大驪朝堂之上,還真沒有一個瘋癲傻子。

然后在新年味道還很濃郁的正月十五,就在元宵節的晚上,在萬人空巷、家家戶戶出去趕燈會的嘉慶時節,大驪京城迎來了一場毫無征兆的變故,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整個大驪京城,在一些個富貴華麗的豪閥宅門外,一些個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還有諸多老字號的酒樓、店鋪和道觀,幾乎同時涌現出一撥撥大驪精銳將士,擅長近身搏殺的高品武秘書郎,禮部衙門秘密豢養的死士,以及欽天監在內眾多練氣士,每一處都是聯袂出現,強行闖入,若有人膽敢阻擋,殺無赦,斬立決,若是無人露面,就在欽天監官員的指點下,開始拆去各種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懸掛門外的桃符,門口的石獅子,祠堂的匾額、牌位,等等,五花八門,什么都有。

藩王宋長鏡那一夜,從夜幕降臨到天亮時分,親自坐鎮于外城走馬道之上,放了張椅子,大馬金刀坐在那里閉目養神。

宋長鏡身邊還站著那位離開白玉樓的墨家巨子。

宋長鏡當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殺試圖潛逃的一抹虹光,大驪藩王一拳砸散了那道白虹。

之后宋長鏡與那抹身影在西北外城一帶,酣戰一場,拳罡恢弘,一陣陣寶光四起,照徹夜幕,甚至比起萬千燈火加在一起還要光明,一戰過后,房屋建筑毀去千余棟,死傷近萬人,哀嚎遍地。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之后,皇帝陛下已經去往披云山的大驪京城,變得氣氛微妙至極,恐怕就算當天藩王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我宋長鏡就是大驪新帝,都不會有太多中樞重臣感到震撼。

京城之內,人人自危。

距離大驪京城并不遠的長春宮,陸陸續續有祖師輩分的大練氣士,從京城返回門內,雖然一身血腥味和兇煞氣,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長春宮大體上依舊安詳如舊。一座高山半山腰處的茅屋內,某位脫去一襲華貴宮裝的婦人,望著一道道飛掠身影落入長春宮各處,她有些哀怨和憤懣,是哀怨自己從下棋人淪為了旁觀者,而且還是那種遠離棋盤的那種可憐人,更憤懣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樁注定會名垂青史的盛事。

婦人咬牙切齒,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笑著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邊風這么大,屋子里才暖和,等到風小了,再看看也不遲。”

婦人反手握緊兒子的手,瞇起那雙充滿鋒芒銳氣的漂亮眼眸,低聲道:“和兒,娘親一定把本該屬于你的東西,加倍拿回來!”

少年有一張仿佛天生稚氣純真的容顏,看似天真無邪道:“可是娘親,陛下不是告訴過我們,東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給,沒有我們想不想拿的份嗎?”

婦人嘴唇微顫,似乎在悲苦欲哭,長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悅。

同樣是長春宮,在另外一座山頭的高樓內,一位船家女出身的卑賤少女,正在聽著師父講述大驪京城內剛剛發生的慘烈戰況。

少女托著腮幫,趴在桌子上,聽得聚精會神,桌上擱著一只瓷瓶,裝有少女剛從樹上剪下的兩三枝桃花。

可是最后,少女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在家鄉遇見的那位青衫讀書郎,他的模樣干干凈凈,像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紅燭鎮大泥塘水面上,飄過的一片春葉。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只記得當時好像他走得些悲傷。

少女心不在焉,然后被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輕輕敲了一下額頭,駐顏有術的婦人微笑道:“想念家鄉了?”

少女有些心虛,便紅了臉。

人面桃花相映紅。

在寶瓶洲和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上,有大魚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處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魚之上,哪怕只是住著最簡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當扎眼,加上母女二人,一個體態豐腴,是熟透了的世俗婦人,

少女婀娜多姿,眼眸靈氣,哪怕做不得明媒正娶、需要山盟海誓的神仙道侶,在一般宗門當個丫鬟仆人肯定綽綽有余。

所以占地廣闊如一座小鎮的大魚背脊之上,哪怕一家三口幾乎從不出門欣賞海景,仍是讓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起了覬覦之心,跨越兩洲的旅程相當漫長,若是能夠找點趣事,何樂不為?

好在人多眼雜,因為這條承載著無數貨物的跨洲大魚,又有一位九境仙師和七境武夫聯袂坐鎮,所以一些個蠢蠢欲動的青壯練氣士,吃相不敢太過難看,一開始想著財帛動人心,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師的親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否則也不至于住著最廉價的房間,因此有人就借著客套寒暄的機會,敲響房門,坐下喝茶的時候,泄露出一些隱晦的暗示,結果把那個婦人嚇得臉色慘白,倒是婦人的女兒,滿臉冷笑,說等她爹回來再說。

當時門外廊道還站著好些個同道中人,其中還有一位中五境的資深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他親自出面,太跌價,至于兩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來品嘗,至于之后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賞給身邊的狗腿幫閑們。

結果等到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到這么個事后,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著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后,只說出去聊。

婦人欲哭無淚,少女握住娘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出來,說了句讓少女心酸的言語,“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后,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六境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捂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隨便丟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練氣士,對那名劍修問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門名字是什么?”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么都沒做,擅自啟釁私斗,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在手心輕輕握拳,將其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余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絕在那座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來歷,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說瞎謅了一個名字幫派,漢子武道修為近乎通神,對于練氣士的心湖漣漪,觀若洞火,一清二楚,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漢子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愿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余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

修士是一位氣勢威嚴的老者。九境為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為鯉魚跳龍門后,化腐朽為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凝聚濃縮為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的“丹室”之間,大小有著巨大差異,優劣也有云泥之別。但也存在著“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于此。

七境純粹武夫則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金丹境老修士看著廊道理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

七境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最少八境武夫。”

魁梧老人還不忘加重語氣,重復了兩個字,“最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反正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為難。

十丈之內,跟一位最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