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將進酒2

個讓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鑄劍生涯,阮邛這輩子幾乎沒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情,真計較起來,就只有兩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莊的道心。

按照風雪廟譜牒記載,柳景莊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國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當過北岳山君的那個神水國。

阮邛轉頭看了眼披云山。作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寶瓶洲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躋身中土武廟,只是陪祀歲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國名將張平,也就是如今的處州城隍廟的城隍爺高平。張平與魏檗,一個曾經享受過天下香火的武廟陪祀英靈,卻淪為紅燭鎮附近那座饅頭山的土地爺,一個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撈而起一部分碎

片金身,降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卻與神水國柳氏國運一般沉淪,成為山水官場的底層胥吏,抬個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見的昔年同僚,真是一雙難兄難弟。

作為大驪北岳,披云山管轄地界,包括那條鐵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驪皇后南簪身邊的宮女,名為楊花。

她如今已經是齊渡的長春侯了。

人生飄若陌上塵,楊花著水萬浮萍。

當初神水國文運昌盛,尤其以送別詩名動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楊花即柳絮。依循說文解字,楊,柳之揚起者也。

阮邛至今還不確定楊花是舊神水國誰的轉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莊與楊花有沒有什么淵源。

鑄劍之外,一團糟。作為阮邛內心深處最喜歡的弟子,柳景莊在師兄弟們不斷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躋身上五境之時,不知不覺,境界已經墊底的柳景莊,毫無征兆,在某次閉關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覺到不對勁,她出手相救,那么這個只要出關就會心性大變的柳師兄就會釀下大錯,后果不堪設想,在那之

后,自認此生修行無望的柳景莊就黯然離開風雪廟,阮邛沒有攔著,因為知道攔不住。

后來在小鎮,阮邛曾經給女兒解釋過自己為何只是讓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讓她見到第二個柳師兄。

這也是當年阮邛不愿收取陳平安當鋪子正式學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這些年偶爾會想,是不是當時少想一點,不怕將錯就錯,秀秀就會留下,那么最終跟隨周密登天離去的,就變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壺酒,是早年從小鎮買來的市井土釀,胡子拉碴的漢子,悶了一口酒。

后悔不能當飯吃,但是能當酒喝。

那四個崖刻大字。

從上往下,便是天開神秀。

從下往上,則是秀神開天。

記得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曾經給秀秀算了一卦。

簽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虛的古語,“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

阮邛記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飯,秀秀輕描淡寫說了件事情,說她見到柳師兄了。

當時阮邛沒有多問什么。

但是再后來,就是文海周密與阮秀聯袂登天離去。槐黃縣城,曾經有六百戶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縱橫交錯著,比那條泥瓶巷更狹窄的巷弄,其實為數不少,若是從泥瓶巷去鎖龍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會路過此地,兩堵墻壁如面對峙,茅檐低矮,陽光照射不到,暗無天日。陳平安在年少時就經常光顧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凍的冬天里,陰暗巷弄內地上結冰,四

下無人時分,陳平安就會先將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幾步,一個前沖,側身滑過小巷,最終與裝滿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盡頭匯合。

后來陳平安帶著陳靈均散步小鎮,路過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淺,只夠附近幾戶人家汲水的,陳平安曾經被當成過偷水賊,挨了頓罵。

井邊有一塊土壤貧瘠的菜圃,一邊閑聊一邊散步,當時陳靈均是走出去十幾步路,才猛然間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爺,在小時候竟然偷過菜圃的蔬菜?!否則山主老爺怎么可能知曉菜園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澀的?

而陳平安當時也沒有否認什么,反而只是讓青衣小童別外傳。

這就是承認自己在年少時確實偷過東西了。

遙想當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蕩的黑貓,通體漆黑,很難說清楚是家貓還是野貓,它腳步輕靈,無聲無息,走在楊家藥鋪屋脊之上。

它通過天井望向后院那個正在吞云吐霧的老人。

楊老頭說道:“之祠道友,來都來了,不如進來一敘,天井之外,藏不住話。”

被老人稱呼一聲“之祠道友”的黑貓,先輕輕搖頭,再如人頷首,縱身一躍,落在那條檐下長凳上。蠻荒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極多,他因為不滿于后來的內訌,覺得原來翻了天的人間,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頂,作為人族修士,卻選擇

留在距離劍氣長城不遠的蠻荒天下,曾經自剮雙目,丟到了蠻荒天下之外的廣袤山河,化作了兩只野貓,一黑一白,游蕩在人間,冷冷看著世道的變遷。

不過老瞎子在萬年以來,并沒有收取這兩份“眼界”。懶得正眼瞧,眼不見心不煩。

其中一只黑貓,如今就經常跟在馬苦玄身邊,另外一只白貓,本該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終跑去了東海觀道觀。

野貓剛剛從那條小巷來到這邊,一個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著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兩腳發軟,汗流浹背。

楊老頭好像知道它瞧見了什么,淡然道:“終于有點人味了。”

野貓蹲坐在長凳上,拿爪子梳理著油亮的毛,抬起頭,它那一雙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著老人。

楊老頭只是瞇眼凝視著天井內的地面景象,香火無數,每一炷香,就是小鎮某個人的香火,井底鋪滿了香灰,年復一年,層層疊疊。

只是在黑貓眼中,天井內空無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長凳,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

未必。可能剛好相反。

未必?不然齊靜春為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善緣?

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擔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

沒有。命薄如紙,他當不起,我不劃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開始,他就已經一只腳離開賭桌了。

有無一個“但是”?

有,“但是”天不棄自強不息者。我布置的這張賭桌,不是修士登山,對資質、背景沒有任何要求,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閃爍,香霧裊裊升起,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香霧卻極低,有些香火仿佛剛剛點燃,香霧卻極高,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有些香霧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當中去,有些煙霧散而不亂,如華蓋,如遮擋風雨,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

火,有些香煙卻是凝練成一線,筆直浮升向高處,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將燒斷后者,景象各異,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墻壁,毫無反抗之力。草鞋少年眼眶通紅,五指如鉤,掐住鄰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大雨中,兩個少

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一個是仇恨和憤怒,一個是恐懼和悔恨。寶溪窯口,某天負責守夜看著窯火的娘娘腔,獨自坐在板凳上,臨時下了一場大雨,漢子光顧著看雨,等到回過神,才驚駭發現窯火竟然斷了,這就意味著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都會記恨他的失職,而且事后還會被窯務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捅出這

么大的簍子后,嚇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他一個勁往山里邊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

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大舉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個個點燃火把。

劉羨陽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么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么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陽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著,以后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陽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涂賬的。

畢竟是一條命。那個娘娘腔再嘴欠,還挨過劉羨陽一個大嘴巴子,可是細究過后,好像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這架勢,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認死理兒。

姚老頭面無表情低聲一句,都是自找的,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躲不掉的,趁早還完了事。

劉羨陽聽不真切,估計聽清楚了,那會兒的高大少年,心性單純,也不會往心里去。黑漆漆的夜幕中,驀然一個電閃雷鳴,心神大亂的蘇旱借著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光,愣愣看著那個從樹后繞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搖頭,伸了伸手指,好像給

他指了條生路。

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

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卻是這個他平日里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少年,姓陳,沉默寡言,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悶葫蘆。可男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綁回龍窯,其實沒有被當場打死,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該輪流照顧娘娘腔的那些窯工、學徒,都將這個活計視為苦差事,又賺不著半顆銅錢,還累人,關鍵是一屋子臭不可聞的污穢氣,夾雜著熬藥的氣味,實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讓陳平安忙去了,結果就是窯口內原本兩看最相厭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長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著,雙方經常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呆呆看著缺了自己果然就不會有人更換的老舊窗紙,實在是太不漂亮了,一個嫻熟熬了藥再幫忙給娘娘腔喂下,

就跟啞巴似的,反復演練著拉坯姿勢。

姚老頭去過一次,問蘇旱有沒有怨氣,想不想離開龍窯去別處謀生。娘娘腔咧嘴笑著,艱難搖頭,扯動傷口,比鬼還難看。

其實娘娘腔心思細膩,知道自己要是不挨這頓打,不打得狠了,窯口主人肯定繞不過他,就他這條賤命,死一百回都不夠賠的。

所以姚老頭是在幫他。劉羨陽受不了那個氣味,都會坐在門檻那邊,罵娘娘腔一籮筐的難聽言語,再罵陳平安一句爛好人,屋里躺著的,坐著的,都不還嘴,一個是不敢跟劉羨陽吵架

,一個是無所謂。可只要劉羨陽不在門口的時候,起先娘娘腔傷勢稍微好上幾分,有了點精氣神,還會小聲罵天罵地,罵這天公如何如何不開眼,罵得起火了,就開始大聲罵那個姓陳的少年,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胚子,后來實在是罵得乏了,吵架總得對罵才有滋有味,攤上了從不搭腔的少年,確實也沒啥意思,后來娘娘腔就逐漸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實在是憋屈得厲害了,就問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還嘴,真不生氣嗎,還是說因為打小就被街坊罵慣了,不被罵幾句,反而渾身不舒服?少年黑著臉沉默許久,才說了句真心話,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給你幾個大嘴巴子,不打掉你這張滿嘴噴糞的臭嘴幾顆牙齒,我就跟你姓……硬

是從鬼門關熬過來的娘娘腔聞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著是扯到了傷口,便呲牙咧嘴起來。后來,娘娘腔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還需要養傷。男人偶爾外出,都是那種將雨未雨的天氣,路上遇到了窯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翹起蘭花指,或是捋一捋鬢角頭發,旁人至多笑話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當面調侃幾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當回事的,當下卻會神色黯然,蘇旱獨自走在路上,

要么打自己一個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稱得上雙方閑聊的時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約莫還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說了十句,少年頂多說一句。

而且從頭到尾,少年只說過一句勉強能算好話的話,不虧心,是說娘娘腔的剪紙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錯的娘娘腔,就問少年為什么在山上第一個見到自己,卻不跟姚師傅他們報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實在不過了,你膽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變成了厲鬼,肯定不敢找別人報仇,只會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開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先是喂了一聲,喊了聲少年的名字,再問了個問題,說這算不算好人沒有好報?

少年就沒有搭話。

但是就在當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邊,不愿讓人看見他的死狀丑態。總之就那么靜悄悄死了。

蘇旱死的那天,大日頭,陽光普照,萬里無云。那會兒的陳平安,其實也談不上如何感傷,只是拉著劉羨陽一起在給娘娘腔守靈的時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娘娘腔既然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膽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個大窟窿?娘娘腔是給一句話說死的。可是那個窯工來屋子撂下的那句話,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閑

言碎語,輕飄飄的,比棉絮還不如才對,照理說娘娘腔這輩子早就聽得起繭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來等到陳平安遇到那個戴斗笠的劍客,后者隨口說了個道理,背后不說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記住了。

不光是不懂幾個道理的陳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時候一句話是真能說死人的。西邊群山綿延數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帶三點水偏旁的山頭,寥寥無幾,靠近小鎮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窯務督造署官衙里邊的檔案上邊有記載,叫沂山。當然大驪朝廷的禮部那邊,還有個更隱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帶水,又是斤斤計較的斤,讓蘇旱很喜歡,而且他生性膽小,一輩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實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邊“落腳”,可以盡量離著小鎮近些,小山荒蕪,野草叢生,連適合劈砍當柴禾

的樹木都沒有幾棵,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小鎮百姓爬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討罵了,一座小墳頭,藏在野草中,不會礙了誰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為安。

蘇旱就葬在這里。

真珠山最終被陳平安買下,只花了一顆金精銅錢。

當時陳平安也沒有深思,為何必須是三種金精銅錢中的迎春錢。

這就是緣。善始善終的善緣。

一個是最不怕鬼的陳平安,一個是生前最不怕陳平安的娘娘腔。

后來的蘇店,一個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葉巷的石靈山,一起成為了楊老頭的徒弟,平時在藥鋪打雜。

她就是蘇旱的侄女。

成為師徒,某次教拳完畢,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霧,難得多聊了幾句與武學無關的題外話。

老人問道:“學了拳,想報恩?”

蘇店點頭。

“是要幫你叔叔還債?”

蘇店還是點頭。

“除了還債和報恩呢?”

“叔叔和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蘇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剛讀書沒幾天的學塾蒙童知道意思,無雨日曬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煙桿在空中寫了個字,沒讀過書的蘇店自然完全不認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這個‘蘇’字,意思就多了,古‘蘇’字,屬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樹枝或稻草穿鰓提魚。且字形有那須狀垂落之貌。”

這里邊蘊藏著兩層含義,只是一個姓氏,就已經道破了蘇旱的處境和……出身。

一條被穿腮懸替的無水之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就是受罰吃苦。雨師貶謫沉淪塵土中,如雨龍須垂落在地。這就是來歷。

“姓氏是個不錯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錯了,某個老秀才的議兵篇,曾有‘蘇刃者死’一語,就是說蘇字,有‘朝向’的意思。”一條魚離水上岸,卻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復活,故而死而復生謂之蘇。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謂的退轉之意。若說回頭是岸,若是再回轉呢?

豈不是說魚已經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蘇旱才會在數十座龍窯當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選擇了那座姚老頭坐鎮的寶溪窯口。

神職降水,雨師燒火。女子雨師,男身蘇旱。

受盡苦難,終得解脫。撐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蘇店在青冥天下鴉山學拳時,無意間看到一本詩集,上邊剛好錄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詩篇。

宿雪雖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聞,歌舞通宵龍一戰……水行天地有常數,歲歲出入均無頗……

蘇店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抬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聲呢喃一句,這天公。

這天黑貓再次做客楊家藥鋪,躍下屋脊,輕輕落在長凳上。方才在一條巷子里,胡灃得到了那只蟬蛻。

這個走街串巷的少年,從小就喜歡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儀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糞堆里撿了顆金子。

你選中的,是那個穿開襠褲亂拉屎尿的小崽子?

楊老頭搖搖頭,想起李槐,老人那張干枯褶皺的臉龐上,難得有幾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老人拉上賭桌,甚至就連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讓人買下再歸還給孩子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負責“封神”,類似當世的封正,由這個孩子分發機緣,與此同時,李槐又可

以置身事外。

當一個風風火火跑出學塾的紅棉襖姑娘,給那個李叔叔領路,去找李槐。

這讓穿開襠褲的李槐,一下子就對這個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寶瓶,在藥鋪后院的那炷香,瞬間裊裊高升極多。

泥瓶巷內,身份、境界都很懸殊的兩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橋那場天大的變故過后,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答。

“齊先生,如此作為,對他而言,真是好事?”

雙鬢星霜的讀書人,默然無言,心懷愧疚。

他曾經篆刻一方印章贈送給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陳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著糕點的青衣少女,看著那個初次相見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為天,饞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間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因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異于常人的少年看見她。

最終少年一次次遠游,曾經的少女最終登天離去。

龍泉劍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還劍湖。

少年曾經有一次離鄉再返鄉,帶給幫忙看家護院的阮姑娘一件禮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游,沒白走,回家的時候,身邊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門“撿人回家”的優良傳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后來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再從桐葉洲返回,身邊就多了個小黑炭。

游歷北俱蘆洲,帶回了個站在籮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啞巴湖大水怪。

劍氣長城,在海上那處造化窟“夢醒”,身邊又多出九個劍仙胚子。

那件禮物,是不值錢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綠竹簡,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個字,“山水有重逢”。

當年阮秀收到這件禮物之后,很開心,甚至她連那份開心都沒有藏好,就連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鎮開門之后,云霞山蔡金簡被截江真君算計,道心不穩,出斷了泥瓶巷少年的長生橋。

陳平安左手裹纏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條小巷內突兀殺出,手刃蔡金簡。

這是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在馬苦玄之前,第一個親手殺死山上練氣士的存在。

那一刻,藥鋪后院那口天井內,原本即將燃燒殆盡的一炷香火,剎那之間,熊熊燃燒起來,香霧彌漫,聲勢暴漲。

牽毛驢戴斗笠自稱是劍客的那個男人,他當年護送那幫孩子去往大隋求學,在路途中,曾經打趣林守一一句,屬于無心之語。

他讓林守一跟陳平安的名字互換一下。林守一的父親林正誠是當時的閽者,而閽者最深層的意義所在,當然就是看門。

看門自然是又需要看護的東西。比如……“守護那個一,讓那個一,平平安安的。”

求學路上,最擅長窩里橫的李槐,曾經下定決心,以后要將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在那黃庭國的某座仙家客棧,林守一破天荒與陳平安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真正讓林守一認可陳平安的,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話,“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漢子看著那個跑掉的路邊孩子,鄒子輕輕點頭。

第一次置身于劍氣長城,在城頭上走樁練拳,可能是陳平安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堅定,如此認可自己,毫不懷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橋之上,神仙姐姐說她并不是認可自己,只是因為相信齊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墻頭上,非但沒有絲毫氣餒,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語,“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