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九百一十四章 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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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繪拿來的詔書用白麻而書。

眾所周知,宋依唐制,但凡命將拜相所書的詔書,皆用麻制。因為紙張以麻紙最為最上品,藤紙次之。

所以詔書等級白麻紙書之最貴重,其次是黃麻紙,再次是黃藤紙。

而起草麻制,唯獨翰林學士方有這個資格。

翰林學士起草白麻詔書后當鎖院。不過今日楊繪卻由內侍護送前來,實令人奇怪。

因此看著翰林學士楊繪捧白麻詔書入內,政事堂上早就人走得一空,所有隨吏都是退下,以免聽聞大除拜的人選,作為避嫌。

麻紙上不必經過宰相畫押也能生效。但皇帝一般要宰相確認,而且最后也要中書發布方才頒布天下。

趙匡剛登基時用的是后周宰相范質、王溥、魏仁浦,后改任命趙普,呂余慶為宰相。

因為趙匡早看這三人不爽,罷相罷得太急,讓這三人通通滾蛋了。趙匡,趙普這兩個大老粗不知道流程,最后導致中書無人,沒人給趙普的任命書上畫押。

宰相任命書沒有人簽字,趙匡急得差點腦出血,商議到最后還是皇弟,開封府尹,同平章軍國事的趙匡義簽字,這才使宰相任命書生效。

因此王安石有權在麻詔上不畫押,讓這任命書無法生效。

就在數日之前,官家要任命張方平為相,也是旨下中書,王安石當時要草擬文書,當時還是呂惠卿對王安石說,當晚集更議之。

此議就是呂惠卿告訴王安石,先不要簽字畫押,等晚些時候面見天子時,你向天子表示反對這任命。

次日王安石拿著詔書面前天子,最后事罷。

今日呂惠卿故技重施,楊繪立在屏外不知里面說了什么。

呂惠卿拿住相印盒子此舉,唯獨有王安石,王珪二人看到。

王珪見呂惠卿突而跋扈,完全是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樣子。王安石見呂惠卿阻之,則是看了呂惠卿按著相印的手一眼。

呂惠卿此乃下意識之舉,見王安石掠過的眼神,吃了一驚將手收回來了。

呂惠卿道:“相公難道忘了?”

王安石當然是知道,呂惠卿提醒王安石你別忘了,絕不會用章越入相的話。

王安石則道:“拒詔之事豈能一而再再而三?”

王安石對呂惠卿說我前些日子才聽了你的話,拒絕了張方平入相,如今又拒絕章越嗎?

呂惠卿道:“張方平不過是肌膚之患,而章越方為心腹之患!”

王安石聞言沉默。

此刻屏風外楊繪催道:“相公們還未畫押嗎?陛下還在東門小殿等候。”

上一次張方平拜相鎖院,也是楊繪起草詔書,結果因鎖院被白關了一晚上。

這一次楊繪出聲親自討要詔書,此分明是天子之意,讓宰相們不得違命。

王安石看了呂惠卿_上提筆畫押,見此一幕王珪松了一口氣,亦與王安石花押旁畫押。

隨后王珪將筆遞向了呂惠卿,呂惠卿眉頭一抖心道,好個王珪,真會見風使舵。

看著王珪這般,呂惠卿不得不提筆畫押。

當即楊繪捧旨走出政事堂,交給了內侍,內侍捧旨快行前往東門小殿。

而楊繪則是騎上了馬,在侍從的簇擁之下返回學士院。楊繪抵達學士院門外后,幾十名侍從齊呼道:“鎖小殿子了,鎖小殿子了!”

所有人聞此無不知道是要宣麻了,大家都拉長了耳朵傾聽或是有心人私下揣測。

當然鎖院不止拜相一事,冊立太子皇后,甚至還有使相,節度使,武將除拜,赦書,德音,罷相等等。很多鎖院只是作個形式表示比較重要而已。

而除了命相冊立太子皇后,天子很少會親臨東門小殿親自召見翰林學士。

因為重大的圣旨必須天子面授翰林學士,不可以通過內侍通傳或者寫小紙條。

對此王珪肯定是默默地點了個贊。

眼下天子親御東門小殿,排除立太子皇后這兩個選項,只有拜相一事了。

如今相位有闕,宮內宮外無不翹首以待。

此刻天子至東門小殿,又命人鎖院,無一不知是命相而作。不少宮吏聞知消息,秘密傳遞外人或是登上小報傳抄。

學士院里的翰林學士以及院吏役使得知鎖院后,皆是匆匆而出。

按照規矩,鎖院之際,一切外人不得出入,閑雜人等也不能在院中停留以免走漏風聲。

元絳,王璉,章惇三名翰林學士先后步出。

元絳臉色有些難看問道:“是何人命相?”

王璉則不安地道:“方才外臣入見只有章……章度之一人。”

元絳轉身問左右親隨及院吏道:“你們可見章度之出宮了嗎?”

左右都是垂頭不語。

“難道真是這寒門子?”

一人低聲道:“或許章度之出宮時,恰好沒人見著。”

元絳面色一沉,王璉道:“或許是他人命相。”

章惇悠悠地道:“章越入見后,天子便至東門小殿書詔命相,又是哪來這等巧事?”

元絳怒道:“子厚,你與章度之早反目成仇了,他入相于自己有什么好處?”

章惇道:“我半點也不替他歡喜,但也絕不會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說完章惇施禮揚長而去。

王璉和元絳都被氣得半死。

元絳怒目盯著章惇背影,狠狠地道:“此二福建子,我定要他們日后好看。”

王璉道:“如今滿堂盡是福建子,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了,一個比一個厭人。”

這時候內侍從內向外轟人,學士院的院吏不敢圍觀,以免被冠以刺探機密的罪名。

元絳,王璉二人一前一后地默默離宮。

王璉不死心不時回望一眼深宮,元絳道:“有什么好望的,走吧!”

王璉頹然道:“我年事已高,病又多,此番不入二府,怕是無望了。過幾日我便向官家辭歸故里。”

元絳道:“說這些作什么,未到明日不見分曉。我不信那寒家子到底憑什么能列你我之前?”

頓了頓元絳又道:“再說了白居易也不曾拜相。”

王璉苦笑,他走了幾步又回望了一眼天子所在的宮殿,總盼著突然有內侍出來能挽留自己一二。

但是宮道的那頭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天子不念老臣啊!

王璉不由默默地在心底悲鳴流涕。

“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王璉自怨自艾地道。

元絳看了王璉一眼,白居易為翰林學士時,同期六名學士五個都拜相了就他沒有,所以自嘲五相一漁翁。

學士院外監門官鎖閉內外。

章越,楊繪二人正坐廳中,此外還有閣門贊宣舍人及御藥院內宦陪侍于旁。

贊宣舍人明日負責宣麻,所以當晚必須熟讀麻詔,以免明日出現念錯詞甚至不會讀的局面,這時候必須當面向楊繪請教怎么讀。

章越看著贊宣舍人一字一字地讀過麻詔,這白麻制書一行三字,而剝麻制書一行四字,所謂麻三剝四是也。

章越的詔書自是三字一行。

聽到贊宣舍人在楊繪面前讀了數遍確認無誤后,方才施禮告退至廳外休息。

而負責監視的御藥院內宦也告退后步出,守在門廳一旁。

內宦除了監視外,也負責鎖院之人的安全,后世歷史上馬上入相的張康國在鎖院的前一晚上突然暴斃,留下了后人不少猜疑。

此刻廳里只余章越與楊繪二人。

章越起身向楊繪道謝,楊繪作為翰林學士承旨,同時幫章越起草詔書,此情必須謝之。

楊繪笑道:“制詞有什么難的,豈不聞官職須由生處有,文章不管用時無。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

楊繪說完自顧自地笑了。

這首詩是陶谷所作。陶谷當時為翰林學士,想要升為宰相,便向宋太祖請求。

宋太祖說你有什么功勞當宰相?你作的詔書都是后人抄前人的而已,與依樣畫葫蘆有什么區別。

陶谷聽了就寫了這首詩自嘲,被宋太祖知道后更是鐵心了不用他,最后陶谷與白居易一樣終身無緣拜相。

一個人的性格以及平日說的話里其實都暗藏著自己的命運,章越聽到楊繪突引用陶谷的詩,覺得有些不妥。

章越也不知如何安慰,二人同在翰院,自己拜相,楊繪卻沒有入相。

如何能安慰?章越只好岔開話題。

遇到困境之時,更應該忍耐和堅持,而不是發牢騷,怨天尤人。

這一點章越其實非常佩服自己的老師王珪,當年因為說錯了一句話遭到了多疑的英宗猜忌,從風光無限的熱官到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官,十幾年了眼見那些資歷不如自己的人紛紛拜相了,心態還能那么穩。

僅這一點,普通人里十個有九個都做不到。

大多人都是稍遇挫折,牢騷滿腹;些許不公,怒氣沖天;只問收獲,不問付出。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此刻能淡然,也是因為自己已是上岸了!

楊繪說了一會,便依在廳里的椅上歇息了,至于章越則沒有睡意,走到廳邊看著學士院外。

院墻一列列的火把抖動,那是鎖院宿衛的宮中侍衛。

更遠之處便皇宮大內,章越深出了一口氣,在此等候著明天的到來。

本是閉目睡覺的楊繪睜開眼看了立在門邊的章越一眼。

夜風乍起,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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