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九百一十章 彈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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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官家似自言自語地言道。

旋即官家向李憲問道:“你道是為何?”

李憲道:“回稟陛下,臣聽過閩地風物,此地貧瘠,少田多山,故而鄉民皆重事務,不務虛華,似仁宗朝的章得象,吳育,英宗朝的蔡襄,曾公亮皆有干事能臣之名,至于本朝的陳升之,吳充,呂惠卿亦然。”

李憲法說完,官家尋即問道:“那么太祖為何有言,南人不可入相呢?”

官家對著殿下的交椅道:“南人不得坐吾此堂,此乃太祖親當年訓,并刻在政事堂上。”

李憲道:“太祖時定鼎天下時有此話,當時北方人多而南方人少,而且本朝又是以北取南,南方多是降人之后。太祖故擔心有亡臣遺寇,亂我社稷,所以留下此話。”

“如今本朝已取天下百余年,即便是當年南朝留下的亂臣賊子也早已是埋骨田野,故而真宗,仁宗都陸續啟用南人為相,再說一句,天下承平之后,南方富庶勝過北方,故而南方亦多人物,以科舉論兩浙,福建路的讀書人確實出眾,仁宗朝英宗朝狀元多從此中取也。”

官家聞言點點頭道:“卿所言極是!”

李憲道:“不過話說回來,南人確實精于內斗且固執,請陛下慎用之。”

官家失笑道:“卿說的精于內斗是呂惠卿,固執己見者是王安石吧!”

李憲聞言嚇了一跳,這話傳出去自己得罪了一個宰相,一個參政哪里還有命在。

李憲連忙道:“陛下,臣說的是王欽若!”

王欽若是奸臣,這是仁宗皇帝親口定性的。

官家道:“話說回來王欽若與寇準之間,寇準為北人,但剛直氣魄確實沒有一個南人宰相比得上,只是可惜喜歡左右天子。”

一旁李憲聞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之前三司大火之事已查得實情了,確實在另有主謀。”

官家道:“到底是何人,卿不必說,朕已是知道了。”

李憲稱是,官家不計較幕后主使,是因為還要用對方。

“宣章越上殿。”

官家穩坐龍椅,片刻后章越上殿,當即行禮。

殿中兩排燭火微明,官家坐在龍椅上,這個角度章越看不清官家臉上的神色。

章越心想,數月不見,官家又有新變化了,居然玩起玄之又玄的這一套。

章越看不清官家的臉色,就聽得御座上一個洪亮的聲音對章越道:“章卿請坐。”

“謝陛下。”

君臣的對話有些平靜,官家問道:“章卿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章越道:“回稟陛下,臣不敢揣測圣意。”

官家笑了笑,用手撥動御桉上的劾章。

章越道:“陛下,臣之前聽說閣門有人彈劾于臣,臣不知劾章里說了什么,還請陛下明示。”

官家正有意這劾章詢問章越,但又擔心傷及君臣情面,所以按著不動。

沒料到章越竟主動向官家詢問,這彈劾自己的奏章里到底是說了什么。

這令官家一時意料之外,他心想章越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自己召他回京是何意?在這個時候對方還關心這個。

官家遮掩道:“都是無關緊要之詞,朕已打算留中了。”

對于重臣面子是必須要給的,皇帝不可以輕易猜疑大臣,就算你心底真的有猜疑,但也不能放到面上。

章越道:“啟稟陛下,君臣之間當坦誠相待,彼此無疑,方才能親密無間。臣愿向陛下釋疑,以表全無隱瞞之意。”

官家聽了心底微笑,將御桉上的奏疏交給李憲,再交給章越。

章越翻開奏章,這墨跡還新著呢,日期是昨日,正好是算準了自己回朝彈劾自己一本。

彈劾自己的乃御史鄧潤甫。

到底是何因呢?

章越看得都想笑,原來是自己老師章友直。

章友直在治平二年時已經去世。這封劾奏里說,章友直是當世篆書名家,但他篆書之道是南唐官員徐弦的弟弟徐鍇,徐鍇傳給南唐的狀元章谷。

章谷后來傳給章友直。

徐鉉最后降宋,但徐鍇沒有降,是在南唐滅亡前就病逝了。

南唐滅亡后,宋朝曾數次請章谷出山,但都被拒絕,甚至還有不滿之詞。章谷始終以南唐的臣子自居,直接對宋朝來招攬他的官員言‘忠臣不事二主’。

至于章友直也是繼承章谷的遺志三度拒絕仕宋,不過他還是為仁宗皇帝刻了如今在太學之內的嘉右石經。

好了,于是鄧潤甫就拿此作文章,說章越是南唐遺黨之徒,雖說沒有不能為官,但不適宜身居高位。

反正言下之意就差點將太祖皇帝那句‘南人不可為相’說出來了,為什么?怕是你是南唐遺臣的徒弟,日后有反攻倒算的一日。

章越看了劾疏,覺得非常的荒謬。

南唐遺臣???

南唐到底是啥啊!

但問題是對方的每句話說得都是真的,而且還有一套邏輯在其中。

大多數人肯定也是不信,但就是到一個楔子在那邊,日后會令人生根發芽。

任何王朝對于可能顛覆政權的人,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人。

就拿這次呂惠卿構陷王安石的趙世居大桉來說。

因為謀反之人李逢認識宗室趙世居,兩個人有交往,所以趙世居被官家下令自盡。

趙世居認識李士寧。李士寧常常出入趙世居府上,兩個人喝過酒,還接受了他一把刀,所以也涉嫌謀反。

而李士寧呢,是王安石的門人,在王安石府上住了一年半,與他的家人和弟子都混得很熟,所以王安石也……

所以這一條線下來……王安石也成了參與謀反的嫌疑人。

至于用章友直來污蔑自己,這果真是熟悉的手段,熟悉的氣味啊。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官家道:“章友直如今早已是病逝,何況南唐亡了那么多年了,此事朕覺得也是可笑。”

章越心想,章友直早已病逝,此話說出來也可以成為死無對證的意思吧。

章越道:“陛下,徐鍇,章谷臣皆不識,臣唯獨識得吾師一人。吾師一生教導臣讀書做人的道理,教導臣要忠于國家,忠于社稷。他的文章才學連王相公也很是敬佩,當年多與之交往,并在他墓志銘中稱贊其才,乃列子,莊周一般的人物。”

“臣不知道列子,莊周又是哪朝哪代的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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