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第八十六章 紅木盒子

三天后,王思宇回到京城,參加了于佑民的葬禮。八寶山公墓,廟后西側擺滿花圈的靈堂里,穿著黑色服裝的親屬友們默立在靈堂前,在哀樂聲中,向陳列在香案上的骨灰盒鞠躬致敬,于佑民死狀極為凄慘,即便是國內最好的化妝師,也無法為其復原,只能先行火化。

財叔從人群中走出,顫巍巍地來到靈堂前面,手持祭文,念著悲痛的悼詞,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只讀到一半,就已經斷斷續續,泣不成聲,人群中傳出一陣悲慟的哭聲,許多人臉上都已經沾滿淚痕,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之中。

胡可兒花容憔悴,發髻微亂,頭上戴著一朵白色的小花,手里捧著于佑民的遺像,站在前排居中的位置,那張美麗的臉龐,因為過度的悲傷,已經白得如紙一樣,全無血色,身子更像是風中的蝴蝶,微微發抖,在財叔哽咽的聲音中,她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一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早已哭成淚人的邵銀芳也撲倒在地,抱著手腳冰冷的胡可兒,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現場原本陰郁凄涼的氣氛,變得更加慘慘凄凄,此時此刻,即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潸然淚下。

張倩影把頭埋在王思宇的懷里,默默地流淚,半晌,才紅著眼睛走過去,和陳洛華、于家小妹一起將地上的兩人扶起來,幾個女人走到靈堂的角落里,相擁而泣。

于佑軒擦了眼淚,走到父親身邊,有些擔心地道:“爸,你先回去吧,這里有我和財叔,會把葬禮安排好的。”

于春雷擺了擺手,啞著嗓子道:“不用擔心,讓我再陪陪老三吧。”

“好的,爸,您身體不好,要記得節哀啊。”于佑軒悲痛地點點頭,淚水撲簌而下,作為于家長子,他當然意識得到,于佑民的突然離去,意味著什么,也非常清楚,這場災難的降臨,對父親的打擊有多大,白發人送黑發人,永遠是這世間最痛苦的事情。

于春雷注視著兒子的遺像,心如刀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痛,兩行熱淚奔涌而出,半晌,他才嘆了口氣,摸出紙巾,擦去淚痕,側過身子,沉聲道:“佑軒,結束以后,千萬要注意,不能讓爺爺得到半點消息,他年紀大了,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打擊了。”

“放心吧,爸,都安排好了。”于佑軒點點頭,扶著于春雷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遞過一瓶礦泉水,隨后走到靈堂右側,和財叔商量了一會,兩人來到靈堂門口,強忍悲痛,迎接陸續前來吊唁的客人,盡管葬禮辦得極為低調,但還是有很多客人無法拒絕,只能分批次接待。

受不了靈堂里的氣氛,王思宇轉身走了出去,站在外面的石階上,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暗自嘆了口氣,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直到現在,他仍然有些難以置信,于家長輩最器重的老三,那個寄托著家族全部希望的年輕人,竟然就這樣去了。

生命的脆弱,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無論他是官員還是尋常百姓,無論是家財萬貫,還是一貧如洗,都可能會因為一場意外,而在瞬間消失,從此與親友們陰陽兩隔,再也不會有那樣鮮活的音容笑貌。

點了一根煙,佇立良久,想起和于佑民的幾次接觸,那個儒雅穩重的年輕面孔,依然在王思宇的腦海中晃動,揮之不去,他雖然與于家子弟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此時卻也陷入一種悲痛之中,更加對死亡產生了一絲敬畏,開始思索生的意義。

茫然若失中,身后忽然傳來嘈雜凌亂的聲音,王思宇驀然一驚,轉頭望去,卻見于春雷面色慘白,右手撫胸,被于佑江等人扶了出來,他忙沖了過去,和其他人一起,慌忙把于春雷攙到小車里,財叔陪著于春雷夫婦駛往醫院。

而靈堂里,胡可兒悲傷過度,身子也極為虛弱,幾度昏厥,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由張倩影直接送她回家,四十分鐘后,張倩影打來電話,這些天她要陪著這位姐妹,照顧好胡可兒的寢食起居,不能回于家大院,讓王思宇照顧好自己,若是覺得家里氣氛過于壓抑,就去青璇那邊住。

王思宇點點頭,掛斷了電話,和其他人一起,在靈堂前忙碌到下午,把所有儀式完成,才駕車離開,在半路上,得到消息,經過精心護理,于春雷現在已無大礙,只是要在醫院里休養兩天。

返回于家大院,進了西廂房,王思宇換了干凈衣服,到了于老的房間外面,隔著門玻璃,望著老人酣睡的面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老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他最疼愛的孫兒竟然會先他而去,這樣的打擊,肯定無法承受,但是,究竟能瞞得了多久,還是個未知數。

為了不讓于老得知于佑民的死訊,出現意外,于家人謝絕了親朋好友到家里探望的請求,但這種巨大的悲痛,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得住的,萬一被老人察覺,后果不堪設想。

回到房間,感到頭痛欲裂,王思宇和衣躺在床上,想起那晚詭異可怖的夢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像塞了一塊鉛,沉甸甸的,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冥冥之中,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讓他感受到了災難發生時的痛苦,也感受到了于佑民在去世前的惶恐,掙扎,與最后的絕望,那是極為痛苦的體驗。

盡管在周媛的房間,他舒緩了緊張的神經,可沒有想到,夢中的情景居然真實再現,居然連出事的時間都是分秒不差,這樣靈異的事件,實在讓人無法理解,也沒有辦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而且,王思宇意識到,于佑民的去世,將會帶來一系列的變化,最明顯的,是自己肩上的擔子變得更重了,或許,有一天,這個家族的政治利益要靠自己來維持,但實際上,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其他方面,他都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感到心煩意亂,王思宇躺在床上,翻了會閑書,就瞇著眼睛睡了一覺,直到陳洛華敲門叫醒,才發現已經到了用餐時間,推門出去,發現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而進了餐廳,于家人各個愁云緊鎖,再沒了往日的熱鬧氣氛,大家悶頭吃了飯,就各自離去。

十幾分鐘后,小佳來到房間里,哭了好一陣子才離開,小家伙個子長得高了許多,也更加苗條了些,視力也恢復到了0.4,戴著厚厚的眼鏡,能夠看清王思宇的樣子。

她在于家大院里呆久了,已經把自己融入了這個家庭,成為極為特殊的一份子,因此,于佑民的去世,對她來說,也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打擊。

晚上九點鐘,于佑江也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拉著王思宇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三兄弟小時候的故事,在他痛苦的回憶當中,王思宇的心情也低落到了極點,悶頭抽了半包煙。

直到于佑江黯然離開,他才沖了熱水澡,裹著浴巾出來,走到書桌邊,拉開最下面的一層抽屜,取出那個寄放在張倩影這里的紅木盒子,輕輕把玩著,猶豫了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摸出鑰匙,打開上面的小銅鎖,從里面取出一疊疊信件,以及那些發黃的照片,認真地看了起來。

這個盒子是母親留下的遺物,里面的東西,記錄了她與于春雷之間的許多美好回憶,從相識,相知,相戀,到最后無奈的分離,這個盒子里面,裝滿了秘密,也裝著太多的酸甜苦辣。

不知過了多久,王思宇嘆了口氣,細心地把東西收拾好,重新鎖了進去,抱著那個古色古香的紅木盒子,歪坐在沙發上,皺眉沉思,就那樣坐了一整夜,也回憶了一整夜。

一盞燈,一個人,一個紅木盒子,在這樣的夜晚,他和其他于家人一樣,徹夜不眠,可是他的悲傷,卻沒有人懂。

第二天上午,王思宇調整了狀態,來到于老的房間,在特護的幫助下,將老人抱上輪椅,推著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于老心情極好,瞇著眼睛道:“小宇,怎么樣了?”

王思宇低了頭,微笑道:“首長,我又進步了,當了市委副書記。”

于老呵呵地笑了起來,半晌,才含糊地道:“不錯,聽黨的話,跟黨走。”

王思宇默然,推著輪椅來到假山邊上,停了下來,微笑道:“首長,要吸煙嗎?”

“他們管得嚴,不讓!”于老嘆了口氣,把右手伸了出來,王思宇點了一根煙,嘬了一口,放到老人的手指間,悄聲道:“沒關系,尾巴被咱們甩開了。”

于老含笑點頭,把煙湊到嘴邊,深吸了一口,輕聲道:“小宇,今天好冷清啊,影丫頭呢?”

王思宇也點了煙,微笑道:“首長,小影出去學大鼓了,要給您唱新段子。”

于老嘆了口氣,拿手指著腦殼,有些苦惱地道:“不用了,老啦,不中用了,每天就是睡,很少醒,前兒還尿床了,很丟人!”

王思宇的眼睛濕潤了,仰頭望著天空,微笑道:“首長,放心休息吧,我和佑民會好好干的,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于老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伸手拍了拍輪椅,囈語般地道:“佑民好,自律,你女人太多,像你太爺爺,不好。”

王思宇苦笑著搖搖頭,輕聲道:“沒他的多。”

于老咳嗽了幾聲,笑著道:“他仗打得好,主席寵著,沒人敢管。”

王思宇嘿嘿地笑了起來,吶吶道:“首長,我也很能干。”

于老把煙掐滅,丟在地上,舔了舔發干的嘴唇,伸出食指,輕聲道:“記住,國家要約束資本,不能讓資本控制國家,它太貪婪了,會毀掉一切。”

王思宇琢磨了半晌,微笑道:“首長,我明白了。”

于老臉上露出疲憊的表情,擺了擺手,輕聲道:“明白了就好,回去吧,接著睡,只要我一天沒有咽氣,他們就不敢把老虎放出籠子。”

王思宇點點頭,輕笑道:“是啊,首長要健康地活下去,這是政治需要。”

“孺子可教。”于老手指動了動,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含糊不清地夸了一句,就不再出聲,瞇了眼睛,似乎又陷入混沌狀態。

王思宇推著輪椅返回正房,把于老抱到床上,看著特護喂他服了藥,把被子拉上,才轉身走了出去。

剛剛來到西廂房的門口,特護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擋在門口,冷著面孔道:“小首長,再要敢給首長吸煙,我就向上級匯報,禁止您和首長接觸。”

王思宇微微一怔,摸著鼻子笑了笑,點頭道:“放心,下不為例。”

“下次再來看首長,必須提前寫保證書。”特護極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回去。

“操,什么態度嘛!”王思宇豎起眉頭,盯著特護走遠,嘆了口氣,也扭著屁股回到房間。

午飯后,王思宇開車趕到醫院,在財叔的引領下,進了于春雷的病房,把一束花插在花瓶里,回到沙發邊坐下,望著那張異常憔悴的臉孔,輕聲道:“于書記,怎么樣了?”

于春雷笑笑,失神地望著棚頂,輕聲道:“好多了,總要挺過去。”

王思宇點點頭,打開隨身攜帶的包,從里面取出水果,放在茶幾上,心不在焉地道:“想開點吧,為了這個家,也要放寬心。”

于春雷嘆了口氣,喃喃道:“佑民很懂事,從小到大,表現得一直很出色,沒想到,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王思宇仰坐在沙發上,望著瓶子里那束火紅的鮮花,輕聲道:“是啊,真是沒想到,他還那么年輕,可惜了。”

于春雷沉默半晌,黯然道:“小宇,還在心里怨恨我嗎?”

王思宇輕輕搖頭,嘆息道:“過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其實,我也已經明白了,為什么母親生前會那樣恨你。”

于春雷驚愕地抬起頭,愣愣地盯著他,顫聲道:“為什么?”

王思宇從包里取出紅木盒子,拿鑰匙打開后,送到病床前,輕聲道:“因為她把全部的愛,都鎖在了這個盒子里。”